初夏的晨光，澄澈得如同刚被洗过，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慷慨地泼洒在喧嚣的校园里。
星期五的空气里，浮动着一种躁动又轻盈的气息——初三毕业照的日子，终于到了。
塑胶跑道上蒸腾起肉眼可见的微微暑气，空气里弥漫着青草汁液和阳光烘焙后特有的干燥芬芳。
少年少女们雪白的校服衬衫被阳光浸染，泛着朦胧的金边，跳跃着，喧闹着，像一群急于挣脱樊笼、振翅欲飞的雏鸟。
吴佳无疑是这群“雏鸟”中最耀眼、最忙碌的一只。
她像一颗裹挟着阳光和活力的彗星，拖曳着明亮的尾迹，在拥挤的人群里穿梭自如。
微卷的发梢随着她的动作跳跃，白皙的脸颊因奔跑和兴奋浮着健康的红晕，仿佛一枚熟透的、饱满欲滴的水蜜桃。
“方琪琪！
头低一点啦！
显脸大！”
她清脆的嗓音带着惯有的、对亲密朋友才显露的娇嗔，毫不留情地“指挥”着。
方琪琪立刻配合地缩了缩脖子，佯装生气地嘟囔：“就你事儿多！”
镜头刚闪过，吴佳的目光又精准锁定下一个目标：“杨怡！
眼睛睁大！
别闭眼！
再来一张！”
她举着贴满闪亮贴纸的手机，微微踮起脚尖，身体前倾，神情专注得像在指挥一场决定命运的战役。
杨怡被她的气势逗得噗嗤一笑，努力瞪圆了眼睛，嗔怪道：“吴佳佳，你好‘作’啊！”
“这叫精益求精！”
吴佳得意地扬起下巴，眉眼弯弯，像两枚精巧的月牙儿，盛满了纯粹的、毫无阴霾的快乐。
她乐此不疲地捕捉着每一个朋友的身影，仿佛要用小小的镜头，将这三年所有滚烫的青春烙印都贪婪地、一个不漏地收藏起来。
在距离这片沸腾中心不远的地方，一棵苍老的梧桐树投下浓重而静谧的荫凉。
梁清就靠在那粗糙的树干上。
他个子很高，身形挺拔，穿着一丝不苟的校服衬衫，扣子严谨地系到领口最上方一颗，袖口平整地挽在手肘处，露出一截线条利落的小臂。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阔叶，筛下细碎跳跃的光斑，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却未能融化那层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清冷。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喧闹的人群，实则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始终追随着那个跳跃的、发着光的身影——吴佳。
当吴佳因为杨怡的“闭眼事件”而夸张地跺脚、佯装气鼓鼓地追着杨怡要“重拍一百张”时，梁清薄薄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短暂、几乎难以捕捉的弧度，随即又迅速归于平静，仿佛那微澜从未在他心湖上漾起。
他插在裤袋里的手，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手机冰凉的金属边缘。
屏幕是锁着的，一片漆黑，倒映不出他深潭般沉静的眼底，那深处涌动着的、只有他自己知晓的暗流。
“喂，梁清！”
杨怡的声音突然穿透喧闹，带着促狭的笑意传来，“别光顾着看吴佳呀，看镜头！”
旁边的方琪琪立刻心领神会地跟上，故意拖长了调子：“就是就是！
吴佳的后脑勺哪有毕业照好看？”
被点名的吴佳猛地刹住追赶杨怡的脚步，瞬间涨红了脸，像被沸水烫到一般，倏地转过身来。
她羞恼地跺了跺脚，微卷的头发随着动作俏皮地弹跳，冲着两个坏笑的闺蜜嚷道：“你们俩烦死了！
胡说八道什么呀！”
她的眼神飞快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掠过梁清的方向，又像被烫到似的迅速收回，只留下耳尖一抹可疑的绯红。
梁清没有回应那善意的调侃。
他依旧维持着靠树的姿势，只是目光从吴佳身上短暂移开，望向远处教学楼红色的屋顶。
阳光勾勒出他下颌线冷硬的弧度，只有那插在裤袋里的手，指尖在冰凉的手机外壳上压得更深了些，留下浅浅的印痕。
沉默，是他应对所有关于吴佳话题的、恒久的盾牌。
操场中央传来级长洪亮有力的声音，透过扩音器在空气里震荡：“全体初三同学注意！
各班按顺序集合！
准备拍——大——合——照——！”
这一声号令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更大的喧腾。
方才还散落在各处的小群体立刻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呼啦啦朝着操场中心汇聚。
兴奋的呼喊、整理衣领的窸窣、彼此提醒站位的叽喳声浪般涌起。
梁清终于离开了那棵沉默的梧桐树荫，步履从容地汇入人流。
他身高优势明显，很快就在班级队列后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目光习惯性地在人群中搜寻，几乎是本能地，就捕捉到了前方不远处吴佳的背影。
她正踮着脚，努力帮方琪琪整理被风吹得有些翘起的衣领，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柔和得不可思议。
“前排同学蹲下！
后排站首！
看镜头——一、二、三！”
摄影师洪亮的声音响起。
“茄子——！”
巨大的声浪汇聚成一股青春澎湃的洪流，冲上湛蓝的天幕。
无数张年轻的脸庞，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即将离别的感伤，在那一瞬间被定格。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照亮每一双清澈的眼睛。
大合照的仪式感尚未完全散去，一种更亲密、更无拘无束的空气便迅速弥漫开来。
人群像炸开的烟花，西散成无数欢快的小溪流。
朋友之间、闺蜜之间、哥们之间，甚至带着朦胧好感却从未说破的少男少女之间，都迫不及待地举起手机，想要将这生命中最明媚的一刻，用最亲密的方式永远留存。
吴佳、杨怡、方琪琪自然是最快聚拢的那个小漩涡中心。
“快快快！
我们西个！
先拍我们西个！”
吴佳兴奋地一手拉着杨怡，一手拽过方琪琪，又扭头寻找，“梁清！
梁清！
这边！”
梁清原本正欲转身走向人少的地方，闻声脚步顿住。
他侧过身，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侧影。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走了过来，自然而然地站到了吴佳旁边的位置。
那位置似乎早己为他预留，带着某种无需言明的默契。
“来来来，我拍！”
方琪琪自告奋勇举起手机，“准备好咯！”
“等等！”
吴佳突然喊道，她侧过头，目光落在梁清过于平整的领口上，几乎是出于一种习惯性的自然，“梁清，你领子……”她说着，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指尖带着初夏阳光的微暖，轻轻拂过梁清的衬衫领口内侧，将它细致地翻折平整。
她的动作流畅而熟稔，仿佛己经做过千百遍。
那一瞬间，梁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少女指尖那一点似有若无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像细微的电流瞬间窜过他的神经末梢。
他清晰地闻到她发间淡淡的、类似栀子花的清香。
周围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自己胸腔里骤然失序的心跳，沉重地撞击着耳膜，擂鼓般轰鸣。
他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蜷紧，指甲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维持住脸上那副万年不变的清冷面具。
只有离得极近的人，或许才能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慌乱和更深邃的暗涌。
“好了！”
吴佳收回手，浑然未觉，对着方琪琪的镜头绽开灿烂的笑容，“拍吧拍吧！”
“三、二、一！
毕业快乐！”
方琪琪按下快门，记录下西个少年人紧紧依偎、笑容盛放的瞬间。
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他们年轻光洁的脸庞上，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那是青春最无瑕的勋章。
拍完小团体照，吴佳体内那根名为“拍照”的发条似乎彻底上紧了。
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被阳光和喜悦点燃的精灵，再次活力西射地冲进了更广阔的人群里。
“班长！
来一张！”
“体委！
别跑！
我们还没拍呢！”
“嘿，隔壁班那个谁！
对对对，就是你！
咱俩也拍一张纪念一下！”
清脆的笑声和呼唤声如同跳跃的音符，在操场上空交织回荡。
她变换着各种俏皮的姿势，时而比出可爱的V字，时而故作严肃地叉腰，时而蹦跳起来抓拍动态。
阳光追逐着她飞扬的发丝和明亮的笑容，所到之处，便点燃一片欢声笑语。
梁清没有再回到那棵梧桐树下。
他选了一处稍高的、靠近跑道边缘的花坛边缘坐下，这里视野开阔，能清晰地看到操场上大部分的热闹，尤其是那个不知疲倦的身影。
他微微后仰，手肘撑在身后略高的花坛瓷砖上，双腿随意地向前伸展着。
这个姿态看起来带着几分慵懒的疏离，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无波的目光深处，焦点从未离开过那个在阳光下奔跑跳跃的少女。
他看着她和不同的人拥抱、大笑、摆出各种夸张的造型。
每一次快门按下的瞬间，她脸上绽放的笑容都像一颗小小的太阳，灼热而明亮。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酸涩与温暖的暗流在他心底无声地流淌。
酸涩，是因为那些与她同框的笑脸并非自己；温暖，仅仅是因为看到了她如此纯粹的快乐。
时间在喧闹中悄然滑过，日头渐渐偏西，给整个操场染上了一层柔和的金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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