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吴佳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电量。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疲惫感，慢悠悠地晃到操场边缘离梁清不远处的自动售货机旁。
掏硬币，按键，哐当一声，一罐冰凉的柠檬茶滚落出来。
她拉开拉环，仰起头，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她满足地喟叹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夕阳下闪着微光。
喧嚣暂时从她身上褪去，留下一种运动后的、带着热气的宁静。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轻轻笼罩下来，遮住了她眼前一小片橘色的阳光。
吴佳下意识地抬头，睫毛上还沾着一点细小的汗珠。
梁清不知何时己经站在了她面前，逆着光，高大的身影在她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背着光，面容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唯有那双眼睛，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格外深，像沉静的湖，却又似乎有微光在湖底闪烁。
操场上鼎沸的人声、篮球落地的砰砰声、远处隐约传来的嬉笑……所有属于这个下午的喧嚣，仿佛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调低了音量，退潮般远去。
空气里只剩下塑胶跑道被晒透后散发出的独特气味，混合着吴佳手中柠檬茶清冽酸甜的香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骤然绷紧的张力。
梁清插在裤袋里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他看着吴佳因仰头而显得格外清晰的、还带着运动红晕的脸颊，看着她睫毛上那点晶莹的汗珠。
喉咙有些发紧，那句在心里盘桓了许久的话，终于找到了出口的缝隙，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背景音：“吴佳。”
他叫了她的名字，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仿佛在确认这声音的发出者是自己，“我们……拍张照吧？”
吴佳握着柠檬茶罐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冰凉的铝罐壁传来清晰的冷意。
她微微怔住，清澈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梁清背着光的轮廓。
阳光勾勒着他肩线的弧度，带着一种平日里少见的、近乎郑重的意味。
周围似乎真的安静了一瞬。
几秒钟的空白，像被拉长的慢镜头，只有两人之间无声的空气在微妙地流动。
随即，吴佳脸上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比刚才对任何人的都要快，像破云而出的阳光，瞬间点亮了她的整张脸。
她用力地点点头，没有丝毫犹豫，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喘，却格外清脆：“好啊！”
她迅速把还剩大半的柠檬茶罐随手放在旁边的花坛边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然后从校服口袋里掏出自己那部贴满闪亮小星星贴纸的手机，动作利落地解锁屏幕，手指飞快地划开相机应用，动作一气呵成。
她几步走到梁清身边，两人之间隔着礼貌又不过分疏远的距离。
“来来来，***！”
吴佳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活力，带着一点指挥官的架势，但仔细听，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
她高高举起手机，屏幕对着两人。
梁清顺从地微微向她这边侧了侧身，动作有些微的僵硬，仿佛一个不习惯被镜头聚焦的人。
小小的手机屏幕里，框进了两张年轻的面孔。
背景是染上金橘色的操场、模糊跑动的身影、远处教学楼的轮廓，还有大片温暖的、正在燃烧的晚霞天空。
吴佳占据了大半个画面，笑容灿烂，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梁清在她旁边，只露出了大半张侧脸，下颌线依旧绷得有些紧，眼神落在镜头里，却似乎有些放空，找不到确切的焦点。
他的嘴角努力地想往上提，但那弧度极其细微，显得有些生涩。
“梁清！”
吴佳忽然侧过脸，凑近了一些，不满地嗔怪道。
她温热的气息带着柠檬茶的微酸清甜，毫无预兆地拂过梁清的耳廓和侧颈。
那距离太近了，近得梁清能看清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在夕阳下泛着柔光，近得能数清她微微颤动的睫毛。
“你笑一下嘛！
毕业照诶！
板着脸多可惜！”
她的声音带着亲昵的抱怨，像羽毛轻轻搔刮过心尖。
梁清只觉得耳根轰地一下热了起来，那热度迅速蔓延至整个脖颈，甚至脸颊。
被她气息拂过的那一小片皮肤像被点燃了细小的火星，瞬间燎原。
心脏在胸腔里失重般疯狂撞击，几乎要挣脱束缚跳出来。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喉结上下滚动，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一股强烈的冲动让他几乎想要后退一步，拉开这令人心慌意乱的距离，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他只能强迫自己将目光重新聚焦在小小的手机屏幕上，努力调动着面部那些似乎己经僵硬的肌肉。
就在这心神剧震、几乎无法思考的瞬间，吴佳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看镜头！
准备好咯！
三、二、一——”几乎是同时，她按下了虚拟快门键。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电子音效响起。
时间仿佛在这声“咔嚓”中凝固了百分之一秒。
就在快门声响起前的最后一瞬，梁清的身体，仿佛被一种潜藏于灵魂深处、超越理智的本能所驱使。
他原本挺首的肩膀，极其微小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吴佳的方向，悄然倾斜了一个几乎无法被肉眼察觉的角度。
这个倾斜是如此自然，如此隐秘，仿佛只是被风吹动了衣衫，又像是被那抹绚烂的夕阳牵引着，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光源。
它不是为了抢占画面，不是为了宣示什么，仅仅是一个沉默的、笨拙的、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完成的，朝向心之所向的微弱位移。
画面定格。
“好啦！”
吴佳立刻收回手机，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低头迫不及待地点开相册查看效果。
屏幕的光映亮了她带着笑意的脸庞，“嗯…还行！
就是梁清你表情还是有点严肃哦！”
她抬起头，笑着点评，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刚才那瞬间的靠近和气息的交缠从未发生过。
梁清在她低头看照片的刹那，不动声色地、极其迅速地站首了身体，拉开了两人之间那点因拍照而缩短的距离。
胸腔里失控的心跳尚未完全平复，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隆隆回响。
脸上努力维持的平静下，耳根处那抹被夕阳染得更深的红晕，却顽固地不肯褪去。
“嗯。”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紧。
插回裤袋的手，指尖触碰到口袋里自己那部手机冰凉的金属外壳，却清晰地感觉到它正散发着不同寻常的、仿佛带着心跳的温度。
那热度透过薄薄的布料，熨帖着皮肤，像藏了一个滚烫的秘密。
远处，杨怡和方琪琪正朝着这边用力挥手，声音穿透了重新喧嚣起来的操场：“吴佳佳！
这边！
快来！
我们跟老班再拍一张！”
吴佳闻声立刻抬头，朝她们的方向应道：“来啦来啦！”
她像重新上满了发条，转身就要跑开，脚步轻快。
刚跑出两步，她却又像想起了什么，猛地刹住脚步，转回身来。
夕阳的金辉洒满她的肩头，发丝飞扬。
她对着仍站在原地、身影显得有些孤高的梁清，扬起一个比晚霞还要灿烂的笑容，用力地挥了挥手：“梁清！
毕业快乐呀！”
声音清亮，带着毫无保留的真诚祝福，穿透了操场的喧哗，清晰地传了过来。
梁清望着她奔向伙伴的、被夕阳拉得长长的背影，那跳跃的马尾辫在暖金色的光里划出欢快的弧线。
操场上的喧嚣声浪再次包裹上来，篮球落地的砰砰声，少年们追逐的呼喊声，女生们聚在一起拍照的嬉笑声……所有的声音都回来了，混合着青草与塑胶跑道的味道，构成这个毕业季下午最饱满的背景音。
他依旧站在原地，身形挺拔，面容沉静如初。
只有他自己知道，口袋里那部紧贴着身体的手机，像一块小小的烙铁，持续不断地散发着灼人的温度。
那里面，刚刚定格了一张只有两个人的照片。
照片里，他悄悄倾斜的肩膀，是她永远不会知晓的、关于这个盛大离别里，最隐秘而笨拙的靠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