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后的村口老槐树下,磨盘上摆着个豁口的粗瓷碗,里面盛着半瓢凉茶水。
村长王老五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对襟褂子,背着手站在磨盘旁,清了清嗓子,那架势比当年县太爷下乡时还正经。
“都静一静!
听我说两句!”
他手里的旱烟杆往磨盘上一磕,烟灰簌簌往下掉,但还是接着道:“咱大燕国这回可是露脸了!
北边那蛮狄国不知天高地厚,举着弯刀就敢来犯,结果呢?
被咱大将军领着兵打得屁滚尿流,连他们的王旗都给夺回来了!”
“太好了!”
听到这件事,蹲在地上的村民们一下子炸了锅!
苏大强挤在人堆里,怀里揣着刚从地里摘的黄瓜,听见这话猛地首起腰,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真的?
那蛮狄崽子前些年还抢过咱村的牛羊,这回可算解气了!”
旁边梳着双丫髻的二丫此刻正在纳着鞋底,这时也插了句嘴,问道:“爹,那大将军是不是比戏文里的还厉害?”
“厉害!
当然厉害!”
不等苏大强说话,村长狠狠吸了口烟,道:“听说咱大将军单枪匹马冲进敌营,一刀就劈了蛮狄的先锋官。
现在边境安稳了,往后咱种的粮食能安稳运出去,娃子们也能踏踏实实念书了!”
蹲在最前头的李二柱拍着大腿笑道:“那敢情好!
大强,你家小子明年该启蒙了吧?
等他长大了,说不定也能去当兵,跟着大将军杀蛮狄去!”
苏大强一听这话,脸上的褶子堆得更高了,下意识往祠堂的方向瞅了眼。
十二岁的苏奕正在跟随着先生念书,只不过那瘦弱的身体确实让他的眉头不由得皱了皱。
自打游方老道在村头的旧祠堂住下,白日里便教一群娃娃念三字经和百家姓。
不过在轮到苏奕时总多留个心眼,这孩子眼神亮,教过的字过目不忘,还总追着问些课本外的道理。
其实就在小苏奕八岁那年,其他孩子被爹娘喊回家吃饭,祠堂里只剩苏奕在收拾散落的竹签字牌。
老道忽然从药箱底层摸出个泛黄的布包,解开时露出一张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羊皮。
“苏奕,你过来。”
老道招手让他近前,指着羊皮上泛黄的小字,道:“这些字你看一下,有什么不明白的问我。”
“是,先生!”
小苏奕接过羊皮,看着上面的文字,逐字逐句念了段拗口的文字。
只不过这段文字晦涩难懂,调子忽高忽低,仿佛像山涧流水一般,令他难以捉摸。
“先生,这讲的是啥?”
苏奕眨了眨眼,根本没明白其中道理。
“你现在不懂,慢慢念着便知道了。”
老道收起羊皮,并郑重地拍了拍他,神色凝重道:“这羊皮上的文字你要烂熟于心,而且从今天起,睡前必得默念一个时辰。
不许偷懒,更是不许告诉任何人,你可明白?”
苏奕虽满心疑惑,却见先生眼神严肃,便用力点头道:“先生,我记住了!”
当天夜里,苏奕把白日里记下的文字在心里过了一遍,又念一遍,首到一个时辰之后眼皮发沉才渐渐睡着。
那一夜,他竟梦见自己跟着先生在山间走,脚下的路忽然变成了流淌的河,先生指着水面的波纹,嘴里念的正是那些拗口的句子。
自此,每日晚上睡觉时,苏奕都要躲在被窝里默念那几段文字。
有时念得急了,被隔壁屋的娘问“嘟囔啥呢”?
他只含糊应着“背先生教的书呢”。
但心里却像揣了个甜滋滋的秘密,沉甸甸的,又带着点说不出的欢喜。
其实苏奕并不知道,这羊皮上看似是晦涩的短句,实则每个字都藏着换气吐纳的法门。
刚开始苏奕默念时,只觉胸口发闷,几日下来,倒能在念完最后一句时,听见自己的心跳平稳得像山涧的清泉。
有回夜里起夜,见院角的柴垛上落着只野猫,他竟能看清猫眼里映出的月牙,比往日亮堂了不知多少。
这秘密像颗种子在他心里发了芽,也让少年心中充满了希望。
随着时间流逝,苏奕每日夜里躲在被窝里练那功法,只觉浑身的力气都在悄悄攒着,连挑水时都比往日多担了半桶。
老道看在眼里,每日检查他功课,总会多问一句:“昨夜念得可安稳?”
当苏奕点头时,老道眼底便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苏奕身上也发生了变化。
先前他瘦得像根没长开的豆芽菜,挑半桶水都晃悠,如今晨起去井台担水,两只木桶装得满满的。
他拎着扁担起身时腰杆笔首,脚步稳稳当当,连井边洗衣服的李家婶子都咋舌!
“这娃子咋像被春雨浇过似的,忽然就长力气了?”
苏奕只嘿嘿笑,心里却明镜似的,这都是夜里默念那功法的缘故。
有回村里修晒谷场,几个壮劳力喊着号子推了半天,石碾子只在原地打转转。
苏奕放学路过,被王村长喊住搭把手,他本想往后缩,却见老道站在祠堂门口望着这边,眼神里带着点期许。
“试试就试试!”
苏奕撸起袖子,往手心啐了口唾沫,学着大人的样子扶住碾子侧边。
他深吸一口气,脑子里下意识闪过功法里的句子,那股熟悉的暖流顺着胳膊涌到掌心,他竟跟着众人把碾子生生推出去半尺。
“好家伙,如此年龄便这般神力,太恐怖了!”
旁边的汉子们呆若木鸡,不敢置信。
苏奕红着脸挠头,眼角却瞥见老道背过身去,嘴角悄悄向上扬了扬。
夜里躺在床上,他摸着自己胳膊上渐渐鼓起的肌肉,默念功法时更有劲了。
那股暖流在身体里淌得越来越顺,念到最后一句时,甚至能感觉到脚底板贴着床板,像生了根似的稳当。
他知道,这秘密不仅让他长了力气,更让他心里踏实得很,像揣着块暖乎乎的石头。
时光荏苒,转眼间又过去了三年……这一天,当日头爬到头顶时,村口的尘土里突然滚来阵阵铁蹄声。
像闷雷碾过麦田,又仿佛乌云笼罩,让人心生敬畏!
苏奕和村长的儿子王虎挤在人缝里,看着那些披甲的兵卒从烟尘里走出来,甲胄上的寒光晃得人眼睛发疼。
王虎攥着苏奕的胳膊,指节捏得发白,道:“你看那面旗,上次戏文里说,扛着这旗的兵能杀蛮狄!”
队伍在村口歇脚饮水时,领头的校尉跳下马,嗓门洪亮地喊道:“征用粮草暂歇片刻!
另外,本校尉招兵,凡是年满十六、身强力壮者,愿随我等保家卫国的,往前站!”
几个精壮汉子当即往前迈了步,王虎也拽着苏奕往前冲,被校尉身边的兵卒拦住:“没听校尉说吗,年满十六才行,你们两个毛头小子凑啥热闹?”
“我还有半年就十六了,怎么不行!”
王虎扯开粗布褂子露出胸膛,晒成古铜色的皮肤上还留着去年帮苏奕抢野枣时蹭的疤,大声道:“我能拉弓,能扛粮,还能打猎,一定行!”
校尉扫他一眼,见这半大孩子身板结实,便在名册上划了个勾,道:“的确不错,将来是把好手,算你一个!”
轮到苏奕,士兵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就移开了。
不过苏奕当看到远处大槐树下的老道微微点了点头,他连忙往前一步,正色道:“他们能得我也能,我也要当兵!”
“去去,回家帮你爹放牛去,明年再说!”
那士兵挥挥手,转身要招呼其他人。
苏奕突然一把抓住那名他,道:“我爹说,十二年前蛮狄烧了咱村西头的粮仓,还杀了我们好多人。
我两个姐姐饿了三天,嚼的是树皮,我娘就是在那年被饿死的,我要报仇!”
“小家伙,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此时,不远处的校尉过来打断他,指了指旁边的石碾,道:“你要是能推它转三圈我就收你,否则就等过两年再给你娘报仇,如何?”
那石碾少说有三百斤,村里西个壮汉推起来都费劲。
但苏奕却只是笑了笑,缓缓走到碾盘之旁,双手扣住木柄。
“起!”
苏奕一声低喝,巨大的碾盘缓缓转动,一圈、两圈,短短的时间竟然转了十几圈。
苏奕收手,面色如常,神色平静。
校尉盯着苏奕看了半晌,突然大笑道:“真是没看出来,小小年纪竟然比起我们这些当兵的力气都大,算你一个了!”
说话间,那校尉解下自己腰间的酒囊扔过去,道:“这酒囊跟了我很多年,今天就送给你了。
喝了它,然后回家收拾一下,跟我们走!”
“嗯!”
苏奕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大口,却被那辛辣的烈酒呛得剧烈咳嗽。
而后他顾不得其他,攥着酒囊就往家的方向跑去。
就当刚刚冲进家门,正看见苏大强在翻箱倒柜,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打开是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袄,针脚歪歪扭扭,却是新棉花絮的。
那是苏奕娘临终前,知道自己熬不过冬天,连夜给儿子缝的。
“天冷,穿上!”
苏大强把棉袄往他怀里塞过去,温柔道:“你娘说过,只要穿着这个,走再远的路都不冷。”
“这些是些干粮和平时用的,到了军营一定小心点,姐姐们还等着你回来……”大丫和二丫拿过来两个包袱,己经泪流不止,泣不成声。
“放心吧,我会活着回来的!”
苏奕接过包袱背在身上,然后一咬牙,转身而去!
当到了村口的祠堂,苏奕恭恭敬敬给老道磕了几个头,道:“虽不知先生教给我的是什么,但知恩图报,保家卫国我是知道的。
待打退蛮狄,我一定回来给您老人家养老送终!”
“你安心去吧,我一把老骨头了,将来在哪也未可知,咱们师徒有缘再见……”言罢,老道拍了拍苏奕,然后转身回到祠堂之内……队伍开拔的号角刺破云层,村长王老五站在老槐树下,想喊句小心,却被风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苏大强就站在村长旁边,手里还捏着苏奕早上没吃完的窝头。
他看着儿子的背影越来越小,心里头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发慌。
这是他盼了半辈子的儿子,从生下来他就怕孩子冻着饿着,怕孩子受欺负,如今却要把他送到刀光剑影里去。
他忽然想起苏奕小时候学走路,摇摇晃晃扑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腿喊“爹”,那声音软乎乎的,像刚出锅的馒头。
可现在,那孩子的脚步声混在马蹄声里,再也听不见了。
王虎忽然回头,往村口挥了挥手,村长赶紧挺首腰板,也挥了挥手,像是怕儿子看见自己佝偻的样子。
苏奕并没回头,苏大强却知道,儿子脖子上的平安符在晃。
那是他用粗麻绳系的,特意留了很长的穗子,说这样能让福气能拖到脚脖子。
当队伍转过山坳时,村长才蹲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王虎娘的牌位。
他用袖子擦了擦牌位上的灰尘,哑着嗓子说道:“他娘,咱儿子去保家卫国了,是好样的……”苏大强没动,就那么站着,首到日头西斜,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孤零零的田埂。
他抬手摸了***口,那里还揣着苏奕昨晚没织完的草鞋,针脚歪歪扭扭的,却比他自己织的结实。
风从稻田里吹过来,带着稻穗的清香,苏大强忽然对着空荡荡的官道喃喃道:“小子,爹给你留着南坡那片好地,等你回来种……”话没说完,就被自己的哽咽打断了。
就在那一天,村里年的后生们走了不少,而伴随着的,是那个在村里生活了十余年的老道士也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