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姨撞开门时,林溪正捻着旧绒毯上钻出的一撮线头。
窗外警笛呜噜呜噜,像隔壁老王那辆喘不上气的破摩托。
“塌天了!
西街‘惠民’药房抢空了!
那裹伤口的白布卷,满天飞哩!”
陈姨脑门沁着油汗,一瞥林溪膝盖上摊开的素描本,纸上几颗胖种子顶着嫩芽尖,那点子脆生生的绿扎得眼仁疼。
她噎住,半晌重重一跺脚,旧布鞋拍在水泥地上,“啪!”
一声闷响:“小祖宗喂!
这当口你还侍弄花草?!”
林溪指尖蹭了蹭心口衣裳下那块硬疙瘩——冰凉的瓷片,边缘毛刺刺的。
孤儿院房塌那天的冷雨,好像还凝在指尖。
老院长枯枝似的手塞给她,浑浊的眼望着屋顶窟窿外的灰天:“……搁亮处的种子……”亮处。
天都快塌了。
“搁瓶子里……能活。”
林溪声音飘在纸页上。
陈姨的胖脸刚皱成苦瓜——“嗡——!”
床头老手机猛地一颤,屏幕炸开一片瘆人的猪血红!
几行黑字张牙舞爪蹦出来:空气毒!!
烂尸爬白霉!
避——滋滋——底下附图糊得很。
一张肿胀烂手的特写,手背豁口处,丝丝缕缕、棉絮似的白霉死死黏在烂肉上。
一股捂馊了的烂稻草垛味儿,隔屏糊人一脸!
“嗬!”
陈姨脖子一缩,脸唰地煞白,像是那霉丝从屏里伸出来挠了她嗓子眼。
她惊恐地瞪圆眼,看看血糊的手机,又看看林溪本子上那点嫩绿,嘴唇哆嗦:“魔、魔怔了……” 她扭身就逃,门板撞在墙上咣当响,没合严。
房间死静。
警笛声挤扁了从窗缝钻进来,灰尘在斜进来的光柱里浮浮沉沉。
心口那块冰瓷片,猛地一烫!
不是做梦。
隔壁王叔扑到眼前那股烂肉拌馊稻草的冲味,上辈子她闻过。
半截磨尖的勺子捅进他下巴那片灰白霉斑窝里,噗嗤——湿棉花爆开的手感还在。
林溪攥紧拳头。
这呛鼻的霉味儿配眼前白絮影儿晃,孤儿院塌顶后就黏上她了。
医生皱眉,护工笑她胆子比针尖小。
只有她知道,那是尸堆里爬出来的耗子叫。
味儿冲,絮儿颤——跑!
手机屏血红地跳:倒计时:71:43:19。
数字像烧红的针尖,一针针扎眼窝。
她的画!
她的笔!
前世缩在避难所霉得发绿的墙角,她扒拉出半管踩扁的锡皮颜料,“COBALT BLUE”字迹都磨花了。
用指甲抠下一点点干结的膏体,混着锈水管滴答的脏水,在块破塑料片上,笨拙地抹开一小块天蓝方块。
就指甲盖那么大。
可怪了,眼前乱飘的白絮影儿真淡了些,堵在肺管子里的那口馊稻草气儿,也松了一丝丝。
胸口那块烙铁混着霉味顶得嗓子眼发酸。
她弯腰拎起鼓囊囊的旧登山包,木把老冰镐咚地砸在腰侧,磨得油亮的凹坑刚好卡进手心。
又一把捞起硬壳素描本,本角硬生生硌着肋骨,生疼。
门缝外黑洞洞。
她像枚沉甸甸的小石子,滚进走廊的暗影里。
楼梯间乱哄哄的,像捅了马蜂窝。
哭爹喊娘的人流裹着汗酸味往下涌。
她埋着头,旧运动衫领子竖着,像片不起眼的灰叶子,逆着浑浊的人潮,固执地向上游。
城南。
破烂后巷深处。
“珍妮老画材铺”。
驼背店主总慢吞吞用绒布擦玻璃橱窗,阳光好的时候,里头躺着排锡管颜料,饱满的钴蓝、赭石、柠檬黄……像一溜儿睡着的彩色小鱼。
前世她总扒着玻璃看,目光一遍遍舔舐那管最饱满的“钴蓝”。
得去。
去吞了那片蓝。
吞进肚里,把那口噎在心口的烂草垛子馊气挤出去,换一缕……画里那样干干净净的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