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朗,显然是第一个抛出橄榄枝的。
信中言辞谦恭,实则句句试探。
李庸乾读罢,心中波澜未平。
他知道,这是一道门,也是一个坎。
洛阳虽好,但并无他的位置。
太学名额日渐紧缩,士人拥堵于门外;而朝堂之上,宦官专权、朋党互讦,文人若无门路,无依无靠,不过是市井间卖字为生的寒酸之辈。
李庸乾早己心知肚明:若不走出去,他便会被困死在这座纸醉金迷的空壳之中。
这座城池,盛则盛矣,浮华背后,却早己风雨欲来。
那夜,洛阳起了风,带着黄河以北的寒意,吹进他简陋的驿馆小屋。
李庸乾坐在案前,焚去一摞旧稿,那是他这些年在洛阳所写下的策论、诗赋、碑铭草本。
他目光平静,一如火焰将纸卷卷吞噬时的悄无声息。
他只留下了几卷经书,一柄笔,和母亲缝制的旧衣。
临行前,他决定再走一趟“缥缈楼”。
那是他初入洛阳时误打误撞闯入的地方。
初见赵妍,是在半年前的一个雨夜。
他彼时囊中羞涩,偶被友人拉入缥缈楼中避雨,那楼内香雾缭绕,笙笛悠扬,与他书斋中的简朴世界仿若天壤之别。
他立在楼角,不习惯地拘谨着身子,却忽然听见台上伎人低吟《长恨歌》,那声音婉转凄清,恍若远山行雨。
抬头一看,正是赵妍。
她着一袭水绿舞衣,眉目如画,眼中却不带半分楼伎的妩媚,而有一种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清冷与克制。
她唱到“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时,眼神掠过人群,竟在他身上顿了一下。
那一眼,像是在茫茫人海中认出了一个曾在梦中来过的人。
自那日后,他时常借口来“缥缈楼”抄曲,写文词润色,偶尔也与赵妍说话。
她不善言辞,但聪慧异常,对辞章音律也有涉猎。
他曾在她的琴案上看到他自己三年前投卷某节度使的《咏白马篇》被她工整誊抄,他当时只觉意外,问她为何喜欢此篇。
赵妍淡淡道:“你那一篇,说‘天地悠悠,谁知士子心事’,我想,那可能也是我的心事。”
李庸乾当时未答,只觉心头一震。
赵妍身世颇有传闻:有说她是宫人之后,亦有说她乃某节度使外室之女,因一场府中变故被送入缥缈楼中为妓。
她从不主动谈起过去,而李庸乾也从不追问。
他们的交谈,总是点到即止,却在字句间建立起一种微妙的默契,像两株风中并肩的竹子,虽不相缠,却能听懂彼此的颤动。
他常为她写词,她则为他抚琴。
在这个浮华城中,他们一个是微末寒士,一个是妓馆孤花,却在纸墨琴音中找到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慰藉。
但这份情意,终究薄得如蝉翼,不能承受风雨。
李庸乾知道,赵妍是留不下的。
她不是他可以带走的人,而他也不是能留下她的人。
于是那晚,他站在“缥缈楼”后院的桂树下,看见赵妍正在灯下练舞。
她依旧是那袭水绿衣裳,身法柔若流云,忽而转身,便看见了他。
她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却又迅速收敛,只静静问:“你要走了?”
他点头,“往蜀中去,谋一职。”
她顿了顿,眼角微挑,笑意中却藏着一丝酸涩,“那里多山多雨,也多虎狼。”
“比起这世间的笑靥,那些虎狼,也许更真些。”
他笑得淡淡。
赵妍没有再说什么,只从袖中取出一方香帕,缓缓递来。
帕上绣着一枝折梅,枝干斜出,花未盛开,静得让人心动。
一角细密地绣了一个“妍”字。
她低声道:“若真有那日你得了权名,莫忘你在洛阳,也曾见过盛世的影子。”
他接过帕子,像是接过一段未尽的缘分。
他没说“我会回来看你”,也没说“你等我”。
这些话都太轻浮,配不上他们之间这份沉静的情意。
他只是深深一揖,转身而去。
那一夜,洛阳城灯火如昼,河坊依旧喧哗,丝竹之音从楼宇中传出,余音绕梁。
而李庸乾则独行于城南官道,衣袂随风,手中紧握那方折梅香帕。
他的身后,是渐远的东都华灯,是一个他看透却仍怀念的繁华梦境;他的前方,是西川幕府,是未卜的仕途,是未知的权谋与磨难。
而他的心中,第一次,不再只是儒者的忧愤,而多了一抹不愿回头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