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宅院的月光斜斜切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沈砚之靠着廊柱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才从三角眼身上摸来的铜令牌。
令牌背面刻着个极小的“靖”字,边缘还留着被火烤过的焦痕——这与三日前粮铺后巷那两个南疆人的腰牌纹样,竟是如出一辙。
“靖……”她低声念着这个字,眉峰微挑。
当今朝中带“靖”字的势力,唯有镇守南疆的靖王赵珩。
可靖王远在千里之外,为何会把手伸到通州这内陆重镇?
更蹊跷的是城隍庙那场火。
三个外地客商,偏巧死在藏有军务舆图的人附近,未免太过刻意。
沈砚之忽然想起今早码头搬货时,听见船老大抱怨,说最近南下的粮船总在通州滞留,说是“河道清淤”,可她昨日看过水文石碑,今年的水位明明比往年低了两尺。
粮道、兵甲、南疆密语、靖王令牌……这些散落的珠子,似乎正被一只无形的手串成线。
而线的尽头,恐怕是比通州城变天更可怕的事。
“咕噜——”腹中的***声打断了思绪。
沈砚之摸了摸空空如也的钱袋,想起自己本是来通州寻亲的。
那所谓的远房表舅,说是在衙门当差,结果她寻了半月,只找到个早己搬空的宅院,最后连盘缠都被扒手摸了去,才落得在破庙栖身的境地。
如今看来,这“寻亲”怕也不是巧合。
她穿越到这具身体里十二年,从记事起就跟着一个游方道人学文习武,道人临终前只塞给她一封书信,说凭着信能在通州找到依靠,还反复叮嘱“万事藏锋,勿露锋芒”。
可现在藏得住吗?
沈砚之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血污的指尖,方才杀人时的冷静还残留在骨髓里。
那不是十二岁少年该有的镇定,而是两世为人沉淀下的狠劲——上一世她在实验室熬到凌晨三点,猝死前盯着的数据模型,和此刻脑中拼凑的局势图,竟有种荒诞的相似。
“得离开通州。”
她站起身,拍掉衣上的尘土。
留在这里就是待宰的羔羊,靖王的人既然敢动手,就绝不会留下活口。
可往哪走?
北边是京城,龙蛇混杂,她一个无名小卒连城门都未必进得去;南边是靖王地界,自投罗网;西边多山地,易守难攻却也难寻出路;唯有东边,沿海各州虽时有倭寇侵扰,却恰逢三年一度的秋闱,若能混个功名在身,至少能有块挡箭牌。
“科举么……”沈砚之笑了笑,露出点少年人的狡黠。
道人教她的经史子集,足够应付考场了。
只是她这女扮男装的身份,若是将来真入了朝堂,不知会掀起多大风浪。
正思忖间,院墙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是三个,且都带着兵器。
沈砚之迅速闪进东厢房,躲在积灰的衣柜里,透过木板缝隙往外看。
月光下,三个黑衣人翻墙而入,为首的正是那个左脸带痣的青衫客。
他手里提着盏灯笼,照亮了廊下的血迹——那是三角眼死前挣扎时蹭到的。
“人肯定还在附近。”
青衫客声音阴恻,“通判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小子能一眼认出陈捕头的身份,定是见过靖王军的装束。”
另一个黑衣人踹了踹门框:“这破院子搜过三遍了,会不会早跑了?”
“跑?”
青衫客冷笑,“城门己封,码头的船都被我们扣了,他插翅难飞。
仔细搜,尤其是柴房和衣柜,这小子看着年纪小,鬼得很。”
脚步声越来越近。
沈砚之握紧袖中那枚碎瓷片,心跳却稳如擂鼓。
她在衣柜里快速扫视,目光落在角落堆着的几件旧戏服上——是件武将的靠旗,缀着沉甸甸的铜钉。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灯笼的光晕晃进衣柜缝隙,沈砚之深吸一口气,猛地将靠旗朝柜门推去!
铜钉撞击木板的闷响惊得黑衣人后退半步。
就在这瞬间,沈砚之从衣柜顶上翻了出去,足尖在横梁上一点,借力扑向窗口。
“在那!”
青衫客反应极快,挥刀砍来。
刀锋擦着沈砚之的发梢掠过,斩断了几缕青丝。
她落地时踉跄了一下,顺势抓起窗台上的陶罐砸过去,趁着对方躲闪的空隙,己经冲出了院子。
身后的呼喊声紧追不舍。
沈砚之专挑窄巷钻,脚下的石子硌得生疼,却不敢放慢半分。
她知道自己在赌——赌这些人不敢在大街上公然追杀,赌通州城里还有没被靖王势力渗透的人。
转过第三个街角时,她看见前方有队巡夜的兵丁。
领头的是个红脸膛的校尉,腰间挂着块虎头令牌,那是朝廷首属的禁军制式。
“救……”沈砚之刚要呼救,忽然瞥见校尉靴底的朱砂——和三角眼的一模一样。
心脏骤然缩紧。
她硬生生转了个方向,朝着更偏僻的西市跑去。
原来连禁军都被渗透了,这通州城,竟是座密不透风的囚笼!
西市多是屠宰作坊,腥臭味弥漫在夜色里。
沈砚之躲进一间废弃的肉铺,后背抵着冰凉的墙壁,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空荡的屋子里回响。
追兵的脚步声停在了巷口,似乎在犹豫是否进来。
“搜!”
青衫客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通判说了,天亮前找不到人,咱们都得去喂狗!”
沈砚之闭上眼,脑中飞速计算。
肉铺后院有口井,井壁上有供人上下的脚窝,或许能躲一时。
可她刚摸到通往后院的门,就听见院墙外传来马蹄声,不是一两匹,是至少二十骑,且步伐整齐,显然是训练有素的骑兵。
青衫客的声音突然变了调:“是……是镇北军的旗号!
他们怎么会在这?”
镇北军?
沈砚之愣住。
那是镇守北疆的军队,隶属兵部尚书秦晏麾下,与靖王的南疆军向来不对付。
他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通州?
马蹄声在巷口停下,一个沉稳的男声响起,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奉兵部令,查抄通州通判府。
闲杂人等,一律拿下。”
紧接着是兵刃相接的脆响和惨叫声。
沈砚之从门缝里看出去,只见月光下,一队银甲骑兵正与黑衣人厮杀。
领头的将领骑在白马上,玄色披风被风掀起,露出腰间那枚象征兵权的虎符,在月色下泛着冷光。
青衫客显然不是对手,几个回合就被挑落弯刀,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那银甲将领翻身下马,靴底踩在青衫客背上,声音没带半分情绪:“说,靖王让你们在通州囤了多少粮草?”
青衫客咬牙不吭。
将领微微偏头,旁边的亲兵立刻明白了意思,拔出匕首就要动手。
“等等!”
沈砚之推开了门。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银甲将领转过身,月光照亮他的脸——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左额有一道浅浅的疤痕,眼神锐利如鹰隼。
“你是谁?”
将领问。
沈砚之往前走了两步,故意让自己看起来更狼狈些,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沙哑:“路过的,看见他们杀人放火。”
将领的目光落在她沾血的袖口上,又扫过巷口的尸体,没有说话。
沈砚之却像没看见他的审视,自顾自地说:“他们说城门被封了,还扣了码头的船。
我听见那个带痣的喊‘通判有令’,还说……靖王的军粮藏在城隍庙地窖里,用朱砂做了记号。”
她这话半真半假。
城隍庙的朱砂香灰,粮船滞留的异常,再加上青衫客的反应,足够让镇北军去查探一番了。
青衫客猛地抬头,满眼怨毒:“你胡说!”
将领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对亲兵使了个眼色。
两个亲兵立刻押着青衫客往城隍庙方向去,其余人则继续清理现场。
“你叫什么名字?”
将领问沈砚之,语气缓和了些。
“沈砚之。”
她答得坦然,“无家可归的书生。”
“书生?”
将领看了眼她握碎瓷片的手——指节分明,虎口有薄茧,那是常年握笔和练刀才会有的痕迹。
他忽然笑了笑,疤痕在月光下显得柔和了些,“跟我走吧。
通州城今晚不安全,我送你去驿站。”
沈砚之没有拒绝。
她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跟着镇北军,至少能暂时避开靖王的锋芒,甚至能借他们的势力离开通州。
只是这银甲将领,看起来也不是易与之辈。
他方才那句“查抄通判府”,恐怕早就计划好了,自己的出现,不过是给了他一个更顺理成章的理由。
坐上镇北军的马车时,沈砚之撩开窗帘,看见城隍庙方向火光冲天。
她知道,今夜的通州,注定无眠。
而她与这位镇北军将领的相遇,或许也是棋局上,新落下的一颗子。
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
沈砚之靠在车壁上,闭上眼,脑海中却在复盘着今夜的每一个细节。
靖王、镇北军、通判府、军粮……这盘棋,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
但她喜欢这种复杂。
上一世循规蹈矩的人生太过乏味,这一世,她偏要在这乱世棋局中,落子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