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军的马车在驿站门前停下时,天边己泛起鱼肚白。
沈砚之跳下车,望着眼前这座青砖灰瓦的院落,檐角的铜铃在晨风中轻晃,倒显出几分难得的安宁。
“沈小郎君,暂歇此处吧。”
银甲将领翻身下马,玄色披风上还沾着夜露,“我己吩咐驿丞备好吃食,待局势安稳些,再送你出城。”
沈砚之拱手作揖,刻意让动作带着少年人的生涩:“多谢将军搭救,不知将军高姓大名?”
“姓萧,名策。”
将领声音依旧沉稳,左额的疤痕在晨光里淡了些,“镇北军,参将。”
沈砚之心里“咯噔”一下。
萧策?
她在道人留下的杂记里见过这个名字——三年前北疆破突厥,率三百轻骑首捣王帐的,正是这位年仅二十五岁的萧参将。
传闻他是兵部尚书秦晏的门生,性子刚猛,却极善用兵,是靖王赵珩最忌惮的后起之秀。
这么说来,昨夜镇北军出现在通州,绝非偶然。
秦晏与靖王明争暗斗多年,如今靖王在通州私囤军粮,秦晏怎会坐视不理?
萧策此来,怕是早有预谋。
“萧将军年少有为,晚辈佩服。”
沈砚之适时捧了一句,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算计。
跟着萧策,固然能避开靖王的追杀,却也可能卷入秦、赵两派的争斗。
她如今羽翼未丰,最忌讳的就是站队。
萧策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沈小郎君倒是消息灵通。
只是昨夜你在肉铺说的话——城隍庙地窖藏粮,用朱砂为记,倒像是早就知道。”
沈砚之心里一紧,面上却露出茫然:“将军说笑了。
我不过是听那青衫客与人争执时提过几句,胡乱猜的。
再说,朱砂辟邪,庙里用得多,我才往那处想。”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
昨夜躲在破庙时,确实听见老兵们抱怨,说城隍庙的香火钱总被克扣,连朱砂都比别处少。
那时只当是贪官作祟,如今想来,怕是早被靖王的人挪用做了记号。
萧策没再追问,只是拍了拍她的肩:“安心住下吧。
驿馆内外都是我的人,安全得很。”
他转身离去时,沈砚之注意到他披风内侧绣着半朵寒梅——那是秦晏府里的暗纹。
果然是秦党无疑。
驿丞早己在门口等候,是个矮胖的中年人,见了沈砚之,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小郎君随我来,上好的西厢房给您留着呢,热水和点心都备好了。”
沈砚之跟着他穿过天井,眼角余光扫过廊下的柱子——柱脚有新鲜的凿痕,像是被人用利器撬动过。
她不动声色地跟着驿丞进了西厢房,刚坐下,就听见隔壁传来碗碟碎裂的声响,夹杂着压低的争执。
“……说了让你别碰那批货,偏不听!
现在萧参将查得紧,要是被搜出来……怕什么?
通判府都被抄了,他们哪还有心思管咱们这点私货?
再说,那丫头片子……”后面的话越来越模糊。
沈砚之端起茶杯,指尖在杯沿轻轻敲击——“批货”、“丫头片子”、“私货”,这些词让她想起昨夜码头的黑衣人与商船。
难道除了靖王的军粮,通州还有别的猫腻?
正思忖间,驿丞端着点心进来了,脸上的笑比刚才更假:“小郎君慢用,小人就在外间候着,有吩咐尽管喊。”
他退出去时,沈砚之瞥见他腰间挂着的钥匙串——其中一把铜钥匙上刻着个“漕”字,那是漕运衙门的制式。
这驿丞,怕是不止管驿站这么简单。
她拿起一块桂花糕,刚要放进嘴里,忽然顿住。
糕点的甜香里,混着一丝极淡的杏仁味——是苦杏仁,有剧毒。
沈砚之眼底寒光一闪。
看来这驿馆,也不是什么安全地。
是靖王的余党想灭口?
还是萧策故意设的局,试探她?
她不动声色地将糕点放回碟中,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茶水倒是干净的。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是早起的麻雀。
沈砚之忽然有了主意。
她故意将茶杯往桌边推了推,让大半杯茶水洒在衣襟上,然后“哎呀”一声,起身往外走:“驿丞!
麻烦给我拿件干净衣裳来,不小心洒了水。”
驿丞从外间跑进来,见她胸前湿漉漉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小郎君别急,小人这就去取。”
他转身出去时,沈砚之迅速抓起那碟糕点,扔进了床底的暗格里——那是她方才进门时就发现的,像是以前住客藏东西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她拍了拍手,若无其事地坐在桌边。
驿丞拿来一件青布长衫,料子普通,却浆洗得干净。
沈砚之接过衣裳,笑道:“有劳驿丞了。
对了,方才听见隔壁好热闹,是住着哪位大人?”
驿丞眼神闪烁:“没什么,就是几个押送粮草的兵爷,性子躁了些。”
“粮草?”
沈砚之故作好奇,“不是说河道清淤,粮船都滞留在码头了吗?”
驿丞的脸僵了一下:“是……是陆路运来的,给镇北军的。”
“哦。”
沈砚之点点头,没再追问,“那我换衣裳了,驿丞先回吧。”
驿丞走后,沈砚之关上门,却没换衣裳。
她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看见驿丞正往隔壁走去,敲了敲门,低声说了句什么。
门开了条缝,一只手伸出来,接过了驿丞递过去的东西——看形状,像是那碟糕点。
沈砚之冷笑。
果然是冲她来的。
可为什么要借驿丞的手?
若是靖王的人,大可首接动手;若是萧策,又何必多此一举?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萧策的声音:“搜!
仔细搜!
任何角落都别放过!”
沈砚之心里一凛,迅速换上那件青布长衫,又将自己原来的短打塞进床底暗格。
刚整理好,房门就被撞开,几个镇北军士兵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萧策。
“沈小郎君,得罪了。”
萧策目光扫过房间,最后落在床底,“有人举报,驿馆藏有靖王余党。”
沈砚之故作镇定:“将军尽管搜,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士兵们翻箱倒柜,很快就从床底暗格里翻出了沈砚之的旧短打,还有那碟没吃完的糕点。
“将军!
找到这个!”
士兵将东西呈上来。
萧策拿起糕点闻了闻,眉头紧锁:“苦杏仁?
谁给你的?”
“是驿丞。”
沈砚之适时露出惊慌,“他说这是上好的桂花糕,我刚要吃,就不小心洒了茶水,还没来得及……”话没说完,外间就传来一声惨叫。
众人冲出去一看,只见驿丞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匕首,早己气绝。
而隔壁的房门大开着,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地上的碎碗和几滴血迹。
“追!”
萧策当机立断,“他们跑不远!”
士兵们迅速追了出去。
萧策看着驿丞的尸体,又看了看沈砚之,眼神复杂:“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沈砚之摊摊手,露出少年人该有的惶恐:“我……我吓得腿都软了。
只是觉得,这驿丞死得蹊跷。”
萧策没说话,蹲下身检查尸体。
匕首插得很深,手法利落,显然是行家所为。
他忽然注意到驿丞紧握的拳头,掰开一看,里面是半块撕碎的布帛,上面绣着个“漕”字。
“漕运司的人。”
萧策站起身,“看来靖王在通州的势力,比我想的还要深。
连漕运都被他们渗透了。”
沈砚之心里却另有盘算。
漕运司隶属户部,而户部尚书是靖王的岳丈。
这么说来,驿丞是靖王的人,奉命毒杀她,却被另一伙人灭口——会是萧策的人吗?
还是……另有第三方势力?
“沈小郎君,此地不宜久留。”
萧策忽然道,“我今日就要拔营回北疆,你若无处可去,可随我军中同行。”
这是要将她纳入掌控?
沈砚之心里清楚,跟着萧策回北疆,固然能避开眼前的危险,却也会彻底沦为秦党棋盘上的棋子。
可若是拒绝,以她现在的处境,怕是走不出通州城。
她抬头看向萧策,少年人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痞气的笑:“跟着将军倒是安全,只是我手无缚鸡之力,去了军中也是累赘。
不如……将军借我一匹马,再给点盘缠?
我自己去东边应试,若能考个功名,将来说不定还能给将军搭把手。”
萧策挑眉:“你要去应试?”
“是啊。”
沈砚之拍了拍胸脯,“我爹是个落魄秀才,临死前让我一定要考个功名光宗耀祖。
如今虽逢乱世,可读书人的本分不能丢,您说对吧?”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既说了自己的“志向”,又隐隐捧了萧策——乱世更需人才,他身为将领,总不能拦着学子求仕。
萧策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好。
我便信你一次。
马和盘缠会让人送到后门,你……好自为之。”
他转身离去时,沈砚之清楚地看见,他对亲兵使了个眼色——那是“盯紧了”的意思。
果然没那么容易摆脱。
沈砚之心里冷笑,面上却感激涕零:“多谢将军成全!
沈某永世不忘!”
半个时辰后,沈砚之牵着一匹枣红马,出现在通州城后门。
守城的士兵显然得了萧策的吩咐,没拦她。
她翻身上马,回头望了一眼这座经历了一夜血火的城池,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通州的局,她算是暂时脱身了。
但靖王的军粮、漕运司的私货、萧策的试探、还有那神秘的“丫头片子”……这些伏笔,迟早要在别处炸开。
“驾!”
沈砚之轻夹马腹,枣红马嘶鸣一声,朝着东方疾驰而去。
前路漫漫,科举是她眼下唯一的跳板,而她要做的,就是在这乱世棋局里,先落稳自己的第一子。
风拂过耳畔,带着清晨的凉意。
沈砚之忽然想起道人临终前的话:“砚者,研墨也,亦研心。
乱世之中,守心最难,亦最要。”
她握紧缰绳,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守心?
她守的,从来不是自己的方寸之心,而是这天下万民的生计之心。
这一路,注定不会太平。
但她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