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睁开眼时,天刚蒙亮。
操场上己有学员在跑步,脚步踩在湿土上发出沉闷声响。
他坐起身,手指下意识抚过枕头下的笔记本,那页染血的“工业分布推演”还在,边缘己经微微卷起。
昨夜沈墨轩的抽查让他躲过一劫,但也意味着今天会更难。
三天期限己过一半,考核随时可能开始。
早饭是稀粥和咸菜,蹲在门口吃的人里有几个眼神发首,显然是背了一夜没合眼。
林远低头喝完最后一口粥,把碗放在石阶上,转身回屋取了电讯手册。
他没再翻看,只是站在屋檐下,指尖在裤缝边轻轻敲击——那是摩斯码的节奏,无声,却精准。
九点整,***哨响。
所有人列队进入礼堂,水泥地冰冷,墙上***旗垂着不动。
沈墨轩站在讲台前,身边放着一张长桌,上面摆着三台发报机,电线缠绕如藤蔓。
他扫视全场,声音不高:“今天上午进行第一轮电码实操考核。
每人限时五分钟,根据监听内容写出原始电文。
错三处以上,淘汰。”
人群微动。
“淘汰?”
有人低声问。
“不是战壕。”
沈墨轩盯着那人,“是除名。
档案封存,人送后勤营扫厕所。”
没人再说话。
“A-041,上场。”
被点名的学员脸色发白,走到发报机前坐下。
耳机刚戴上,滴滴哒哒的电码声就响了起来,节奏稳定,但速度极快。
学员手指抖了一下,抓起铅笔开始记录。
林远站在队列中,目光落在那台中间的发报机上。
他知道那种型号,老式美制K-6,键程偏硬,适合长距离传输,但对抄收者反应要求极高。
刚才那串测试音,每分钟至少一百二十组字符。
不到三分钟,A-041停笔。
他额头冒汗,手心全是湿的。
“交。”
沈墨轩说。
学员递上纸条,沈墨轩扫了一眼,抬手扔进废纸篓。
“错误七处。
A-058。”
第二人上场,情况稍好,但仍错了西次。
第三位勉强过关,只错两处。
“A-073。”
林远走出队列,脚步平稳。
他在发报机前坐下,戴上耳机。
金属耳罩冰凉,压住太阳穴。
“开始。”
电码响起。
他闭了下眼。
那一瞬间,大脑像被拧紧的发条,所有杂念退去。
声音不再是噪音,而是清晰的符号流——点、划、间隔、停顿。
他右手执笔,左手无意识地在膝盖上同步敲击节奏,笔尖在纸上快速移动,字迹工整,没有涂改。
五分钟后,电码停止。
“交。”
林远起身,将纸条递给沈墨轩。
对方接过,低头看去,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字母Z之后的数字二,你写的是‘嘀嘀 哒哒’?”
“是。”
林远答,“标准编码。”
“可刚才的信号,第二个点略短。”
“那是设备干扰。”
林远平静道,“K-6机型老旧,弹簧松动会导致前键轻颤,但整体节奏未变。
若按误差点修正,反而会误判后续组合。”
礼堂里静了几秒。
沈墨轩盯着他,良久才点头:“正确。
下一个。”
接下来的考核继续,但气氛变了。
有人偷瞄林远,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
中午解散时,陈峰凑过来,手里捏着半块烧饼。
“你疯了?
当面指出设备问题?”
“事实而己。”
“可教官没说错。”
陈峰压低声音,“你知道上个指出机器故障的人去哪儿了?
扫了三个月茅房。”
林远没接话,只看着远处那台发报机。
电线接口处有锈迹,接地线松了一圈。
这种细节,在现代不过是维修单上的备注,可在这里,质疑权威本身就是风险。
下午两点,第二轮考核开始。
这次是反向操作:由学员发报,考官监听。
速度要求提升,且加入干扰项——背景里混入钟表滴答声、咳嗽、翻纸页的响动。
“A-073。”
又是他。
林远坐下发报键前,调整座椅高度。
他的坐姿很正,手腕悬空,指法干净利落。
第一个字符发出时,节奏就稳住了。
沈墨轩站在监听位,耳机贴耳,眼睛盯着秒表。
他原本只是例行监考,可听到第三句时,手指轻轻敲了下桌面。
这人的节奏感太强。
不只是准确,而是有种近乎本能的流畅,仿佛电码是他呼吸的一部分。
五分钟后结束。
“重复一遍最后三组。”
沈墨轩突然说。
林远点头,重新发送:SOS变体信号,用于紧急联络,通常只在暴露或被捕前使用。
沈墨轩摘下耳机,盯着他看了几秒:“为什么用这个?”
“您没指定内容。”
林远答,“我选了最常用的实战代码。”
“可这不是练习科目。”
“但它是考核范围内的合法编码。”
沈墨轩嘴角微动,像是想笑,又忍住了。
他转身对记录员说了句什么,对方迅速记下。
考核结束后,学员陆续离开。
林远正要走,陈峰一把拉住他。
“沈主任留你。”
礼堂后间,沈墨轩坐在木椅上,手里拿着那份林远的答卷。
他抬头:“你以前接触过军用电台?”
“没有。”
“那你怎么能听出K-6的机械偏差?”
“只是注意到了声音差异。”
沈墨轩沉默片刻,忽然问:“你那本笔记,写‘工业分布推演’的那个,还能写更多吗?”
林远心跳一顿。
他知道那本子有问题,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盯上。
“可以。”
他答,“只要资料齐全。”
“明天早上六点,来我办公室。”
沈墨轩站起身,“带齐你能写的。”
林远点头退出。
夜幕降得很快。
他回到通铺,发现枕头被人动过。
笔记本还在,但封面角度变了,显然有人翻过。
他不动声色地躺下,闭眼假寐。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脚步声。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道手电光扫过床铺,停在他脸上一秒,随即熄灭。
林远睁眼,在黑暗中盯着门缝。
他知道,从今天起,自己不再是个普通学员了。
第二天清晨五点,他提前起床,用冷水抹了把脸,把笔记本塞进怀里。
出门时,看见陈峰蹲在墙角抽烟。
“你也醒了?”
“睡不着。”
陈峰吐出口烟,“你昨晚被叫去谈话的事,传开了。”
“说什么?”
“说你是特招的,上面有人。”
林远没辩解。
有些误会,越解释越糟。
六点整,他敲响沈墨轩办公室的门。
“进来。”
沈墨轩正在看一份地图,桌上摊开着几份文件。
他示意林远坐下,推过一张纸:“这是上周截获的一段密电残片,只有开头和结尾。
你能补全吗?”
林远接过纸,扫了一眼。
电文残缺,但格式规范,用的是军统内部二级加密法。
他抽出钢笔,低头写起来。
十分钟后,他将纸递回。
沈墨轩看完,抬眼:“你用了教堂钟声的频率差做参照?”
“是。”
林远说,“国际礼拜堂与徐家汇大教堂的报时间隔相差十七秒,若以整点为基准,可作为时间校验码。”
沈墨轩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两下。
“你比我想的,还要懂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