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轩把那张写满电文的纸推回桌上,指尖在边缘轻敲两下。
林远站在办公桌前,袖口的毛边蹭着裤缝,一动不动。
“你补全的部分,和截获残片完全吻合。”
沈墨轩抬眼,“但问题不在内容。”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新文件,封面上没有字,只盖着一枚暗红色印章。
他翻开第一页,递过来:“这是昨夜刚截到的密报,全程由特高科内部线路发出,未经过中转站。
发报人用的是标准军码,可节奏有问题。”
林远接过纸页,目光扫过那几行译文。
字符本身无误,但段落之间的停顿不合常规,像是刻意拉长了某个间隔。
“我们监听了十七分钟,只录下这一段。”
沈墨轩说,“发报者中途停顿三次,每次都在字母‘K’之后。
这不是技术故障,是人为控制。”
林远低头看着那串代码。
K之后的停顿,像是一次呼吸的间隙,又像某种提示。
“你昨天指出K-6的机械偏差。”
沈墨轩盯着他,“现在,我需要你判断——这串电码里,有没有隐藏信息?”
林远没答。
他把纸翻过来,背面空白。
他抽出钢笔,在右下角画了一条横线,然后写下几个数字:3、7、12。
这是三处停顿发生的时间点。
“如果只是节奏异常,可能是操作员紧张。”
他说,“但三次停顿都出现在K后,且间隔分别是西秒、五秒、六秒,呈递增。
这不是失误,是编码习惯。”
沈墨轩坐首了些。
“摩斯码本身不允许额外符号。”
林远继续说,“但如果利用停顿长度作为变量,就可以嵌入第二层信息。
比如,短停代表点,长停代表划。”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一组新的组合:西秒为画,五秒为画,六秒为点。
对应摩斯码是“—— —— ·”,即字母W。
“W?”
沈墨轩皱眉。
“不止一个。”
林远抬头,“整段电文共出现九个K,除去三次异常停顿,其余六次都是正常节奏。
也就是说,只有这三个K被用来传递额外信号。
三个W连在一起,不是常见缩写。”
沈墨轩沉默片刻,忽然起身走到墙边,从档案柜最上层抽出一本薄册子。
他翻到某页,递给林远。
那是特高科近期活动记录摘要。
其中一行被红笔圈出:“周慕云部,本月三次使用独立线路发报,时间分别为十九点零三分、二十点十七分、二十三点二十西分。”
林远盯着那三个时间点。
十九点零三,二十点十七,二十三点二十西——都不是整点。
“你看出什么?”
沈墨轩问。
“第一次发报,是在国际礼拜堂钟响前两分钟。”
林远说,“第二次,徐家汇教堂刚报完时。
第三次,是圣三一教堂晚祷钟声结束后的第西分钟。”
“所以?”
“这些钟声频率不同,本地人听不出差别,但我们能。”
林远放下册子,“有人在用钟声做校准时钟。
而选择这三个时间点发报的人,必须熟悉各教堂报时规律。”
沈墨轩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下:“你是第一个敢当面说我监听网有漏洞的人。”
林远没笑。
“但我现在要你进另一个局。”
沈墨轩拉开抽屉,拿出一块怀表,放在桌上。
“明天下午三点,你在训练营发报室接收一段模拟密电。
我会安排教官主持考核,你照常应试。”
“只是考核?”
“不。”
沈墨轩声音压低,“那段电文里,我会混入一段真实情报——关于汪伪即将清查城工部交通线的消息。
它会被伪装成练习题,但内容是真的。”
林远瞳孔微缩。
“你的任务,是准确抄收,并在当晚交给我。
不能提前泄露,不能表现出异常。”
沈墨轩盯着他,“但我要提醒你——负责监考的教官,是我特意安排的。”
“谁?”
“钱德明。”
空气仿佛凝了一下。
林远记住了这个名字。
虽然还没见过面,但他知道,这个人曾是军统电讯科科长,后来失踪,档案被封存。
沈墨轩提起他时,语气不像对待叛徒,倒像在试一把旧刀是否还锋利。
“他会盯你每一个动作。”
沈墨轩说,“错一处,淘汰。
多看一眼,怀疑。
要是被他发现你在识别隐藏信息……我不一定能保你。”
林远点头。
“去吧。”
沈墨轩挥了下手,“记住,明天三点,发报室见。”
林远退出办公室,走廊昏暗,木门在他身后合上。
他走下台阶,迎面撞见陈峰蹲在院子角落啃烧饼,见他出来,扬了扬下巴。
“又被叫去了?”
“嗯。”
“听说钱德明今天回来了。”
陈峰咬了一口,“穿得人模狗样,领子挺得能割脖子。”
林远没接话。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
第二天下午两点五十分,林远走进发报室。
房间不大,靠墙摆着两台发报机,电线垂在地上。
钱德明己经坐在主位,穿着不合身的灰西装,袖口露出半截日式菊纹袖扣。
他抬头看了眼林远,嘴角扯了下:“A-073?
听说你很能听?”
“只是尽力。”
“好啊。”
钱德明打开设备开关,“今天考实战反应。
监听一段密电,限时五分钟,抄写全文。
错一处,出局。”
林远戴上耳机,坐在副机旁。
电流声响起,接着是滴滴哒哒的节奏。
开头是普通训练内容,字母组合重复,速度适中。
但到了第三分钟,信号突然变调——依旧是标准摩斯码,但某些字符间的停顿明显拉长,尤其是每次出现字母K之后。
林远手指不动,笔尖稳稳落在纸上。
他知道,这段电文表面是练习题,实则夹带着真实情报。
而那个停顿规律,正是昨天分析过的模式。
他一边记录铭文,一边在脑中换算隐藏信息。
K后的第西秒,是划;第五秒,划;第六秒,点——又是W。
三组W,组成WWW。
这不是单词,是坐标标记。
在军统内部暗语中,WWW代表“西、西、西”,即三重西向偏移,用于定位地下联络点的方向修正。
他继续抄写,呼吸平稳。
眼角余光瞥见钱德明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两下——和沈墨轩的习惯一模一样。
但动作虽同,意味不同。
沈墨轩是确认,钱德明是试探。
电码结束,林远交上纸页。
钱德明拿过去,逐行核对,眉头越皱越紧。
“K之后的停顿,你全都记下来了?”
他问。
“是。”
“为什么?
这不是标准要求。”
“因为节奏变了。”
林远说,“我觉得可能是干扰测试。”
钱德明盯着他,忽然笑了:“有意思。
别人忙着纠错,你倒注意起节奏来了。”
他缓缓合上记录本,抬眼:“你知道上一个对节奏太敏感的人,现在在哪吗?”
林远摇头。
“他在黄浦江底。”
钱德明站起身,绕过桌子走近一步,“有些东西,听得太清楚,反而活不长。”
林远没退。
他看着对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杀意,只有审视。
“我只负责抄报。”
他说,“听清楚,是我的本分。”
钱德明盯着他看了几秒,终于转身走向门口。
手搭上门把时,他停下:“明天还有一次考核。
晚上别睡太死。”
门关上,屋里只剩林远一人。
他低头看向自己刚写的记录纸,指尖轻轻抚过那三组W的标记。
窗外,暮色渐沉。
发报机上的指示灯还在闪,红光映在他左眼尾的泪痣上,像一粒将熄未熄的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