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班能清晰感受到来自王座楚王上的威压,以及来自对面那道平静目光的审视。
他悄悄抬眼,飞快地瞥向对面那人。
这就是著名的墨子!
公输班内心呼喊。
完全不是语文书里那个老夫子的模样。
作为一代学派领袖,这相貌、这气度,未免也太……出挑了些。
这惊鸿一瞥的念头,竟让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陆景言——想起那人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想起公司那些女同事私下将他们并称为“锐进双璧”:“苏总太冷硬,还是陆总监温柔……”思绪如野马奔腾,却被墨翟清冷的声音骤然拉回现实。
“大王,臣有一事欲请公输先生帮忙。”
待楚王颔首,墨翟转向公输班,开口却是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北方有人辱我,愿借您之手杀之。
我出十金,可否?”
公输班心里努力回忆,好像是这个剧情。
不过,墨翟为什么会提出这个要求呢,难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交集?
乃至…可以托付“杀人”这种事?
这个念头让公输班疑虑,他暗暗记下,准备以后再套话。
此刻,他稳住心神,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坚守道义,绝不杀人!”
——那不然呢?
你给我十金?
我记得墨家主张节用,我看你也没有啊。
“善!”
墨翟闻言,竟朝着公输班恭敬地行了一礼,语气带着赞许,“公输先生高义!”
墨翟面向楚王,声音陡然拔高,响彻大殿:“然,臣自北方而来,闻大王欲用公输先生所造云梯,攻伐无罪的宋国。”
“敢问大王,宋国何罪?”
“楚国之地,方五千里;宋国之地,方五百里。”
“楚国有云梦之饶,犀兕麋鹿盈之;宋国连野兔雉鸡都难得,此犹梁肉之与糟糠也!”
“大王攻宋,与臣请公输子杀人,何异?”
“臣见大王此举,必伤义而不得!”
一连串的比喻和诘问,滔滔不绝,气势磅礴。
墨翟最后再次转向公输班,目光灼灼,语气沉痛:“公输先生!”
“您坚守道义,不肯为十金杀害一人,此乃大善!”
“然,您为楚造云梯,助其攻宋,此举将要杀害的,何止千人万人?”
“义不杀少,而杀众,这难道叫做明白事理?”
公输班心里轰的一声。
墨翟的话如同惊雷,文武百官尽皆失色,楚王的脸色黑的可怕。
而站在原地的公输班,内心受到的冲击远比旁人更甚。
他亲耳听到了比课本上更为雄辩,更具感染力的论述。
那不仅仅是逻辑,更是一种基于生命尊严的、磅礴的道德力量。
这番质问,与记忆中陆景言拿着ESG报告,痛心疾首地说“我们不能为了利润,牺牲掉那些具体的人”时的身影,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楚王的声音打破了殿中的凝重:“墨翟先生,公输先生己为寡人造好云梯,伐宋之事,寡人心意己定。”
墨翟并未退缩,他转向楚王,提出了那个决定性的建议:“大王既己决意,翟亦不强谏。
然兵者凶器,不可不察。
不若请大王作壁上观,容翟与公输先生在沙盘之上,模拟攻防。
若公输先生能攻破我的防守,则您伐宋可能成功;若不能,还请大王三思。”
楚王闻言,颇觉新奇,大手一挥:“准!”
案几之上,九种攻城器械与九种守城器械的模型,静静陈列。
“公输先生,请指教。”
墨翟立于沙盘另一端,伸手示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公输班身上。
公输班盯着沙盘,感觉每一道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背上。
他根本不懂这些古代攻城器械的用法……他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按照剧情,他应该拿起“云梯”模型,发起第一波进攻,然后被墨翟轻松化解……不能走技术路线!
必死无疑!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不是技术问题,这是一个典型的投资项目评估!
他没有去拿任何器械,反而后退半步,向楚王拱手,用一种分析并购案的语气,石破天惊:“大王!
且慢!
在推演开始之前,臣请先为大王算一笔伐宋之‘账’!”
两军对垒,沙盘推演,这位工匠大师不谈机关,居然要……算账?
楚王眉头紧皱:“算账?
算什么账?”
公输班手指划过沙盘上象征楚宋两国的区域,声音清晰,掷地有声:“此役,投入几何?
精兵数万,粮草辎重无数,此乃巨额的沉没成本!
大军远征,国内空虚,若他国乘虚而入,此乃巨大的系统性风险!”
他不给众人消化这些陌生词汇的时间,语速加快,“此役,胜算几何?
宋国城坚,更有墨家弟子助守,攻坚难度极大,胜算不足五成,此乃极高的投资风险!”
最后,他目光看向楚王:“即便胜出,国力大耗,更将失信于天下,引来诸侯忌惮,政治环境恶化!
请问大王,付出如此巨大成本,承担如此高风险,去获取一个并不富庶的宋国,投资回报率何在?
长期价值何在?
此乃典型的高风险、低回报之负向投资!
请大王三思!”
一番话,夹杂着大量闻所未闻的术语,将一场战争解构得淋漓尽致。
文武百官目瞪口呆,如同看一个怪物般看着公输班。
这……这说的是什么?
成本?
风险?
回报率?
这公输班莫不是真的劳累过度,得了失心疯?
说的都是什么天书?
而一首静立如山的墨翟,在此刻,迸发出极其复杂的震惊、困惑,以及探究之意。
这个公输班……他的思维模式,他说的那些闻所未闻的词汇……为何,如此陌生,又隐隐透着一种可怕的……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