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奈川市的初春寒风,像无数根冰冷的细针,扎进九鸟夏林单薄的黑色西装里。
少女蹲在神奈川市役所殡仪馆外的水泥台阶上,面前是川流不息的车辆和灰蒙蒙的天空。
父母的黑白遗照还摆在礼堂内,笑容温和,仿佛只是睡着了。
而她,这个十七岁的女儿,却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机械地啃着一个冷硬的便利店金枪鱼饭团。
米粒粘在冻得发紫的手指上,毫无知觉。
“九鸟小姐。”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走到她面前,镜片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
是大江银行信贷部的佐伯健太郎,一个连在葬礼上谈公事都面不改色的男人。
夏林没有抬头,只是把最后一口饭团塞进嘴里,艰难地咽下。
佐伯健太郎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递到她眼前。
“您父母名下的房产,尚有二十七年的贷款未结清,总计1.2亿日元。
根据合同,借贷人意外身亡,银行有权要求其法定继承人或担保人一次性结清余款,或者,重新进行贷款资格审查。”
他顿了顿,声音比初春的寒风更冰冷,“考虑到您未成年,我们需要您在三个月内提供有稳定收入的监护人进行担保,或是……偿还首期违约金,五百万日元。”
五百万。
夏林感觉耳朵里嗡的一声,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她慢慢抬起头,看着佐伯那张毫无波澜的脸。
“如果……我做不到呢?”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过喉咙。
“那么很遗憾,”佐伯推了推眼镜,语气里带着一丝社交化的惋惜,“房产将被银行查封并进行法拍。
至于您,根据《儿童福祉法》,将会被强制移交至儿童福利机构。”
说完,他将文件塞进夏林的手里,微微躬身,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得像一根电线杆,融入了东京的灰色背景中。
少女低头看着手里的文件,上面的数字和条款像一群黑色的蚂蚁,爬进她的脑子里,啃噬着她最后一丝理智。
在过去混乱的一周里,少女九鸟夏林总是感觉自己的意识处于一种奇特的漂浮状态。
她能感觉到自己——那个名为九鸟夏林的十七岁少女——被巨大的悲伤、无助和对未来深深的恐惧所包裹。
她就像暴风雨中海面上的一叶孤舟,随时可能被撕裂、吞噬。
同时,另一个意识,如同雾气般萦绕在她周围。
那是林鸠的灵魂。
自从一周前穿越而来,林鸠一首以旁观者的灵体形态存在,无法干涉,只能感知。
她看着少女处理父母后事时的强撑坚强,看着她独自面对各方压力时的无助,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林鸠,前世三十七岁,是一名小有名气的日本文学翻译家。
她的生活几乎全部奉献给了工作。
性格孤僻,不爱社交,习惯于宅在家中那堆满书籍和稿纸的房间里工作。
长期的伏案和与deadline赛跑,让她染上了烟瘾和咖啡依赖,脸色总是带着一丝倦怠的苍白。
她有自己的专属编辑负责对接外界,日常生活简单到近乎刻板。
在外人的评价中,她的专业无可挑剔,但不善社交的性格,多少让业内认为是个不好接触的天才,尤其是因为厌恶虚伪与低效的毒舌和刻薄,让她基本没有所谓的社交生活,除了她的编辑。
然而,在她坚硬的外壳下,是对文字近乎虔诚的热爱,以及一份深藏不露、连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对“纯粹”事物的守护之心。
她的死亡平淡无奇,在一个加班的深夜,因过度劳累猝死在键盘上,再醒来,便成了这个悲剧少女身边的幽灵。
而少女九鸟夏林,则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十七岁,独自在东京求学,住在江东区一间1LDK公寓里。
她成绩优异,常年稳居年级前三,性格内向文静,甚至有些社恐,但对文学怀有无比纯粹的热爱和憧憬。
父母是横滨的小企业家,虽然忙碌,但给予了她充足的关爱和物质支持,首到那场致命的大型连环车祸降临——父母双亡,且因为是事故过失方,家庭资产以及保险赔偿金几乎全部用于赔偿,企业破产,豪宅被银行收回。
一夜之间,她从无忧无虑的少女变成了负债累累的孤儿。
从前少女的世界是单纯的非黑即白,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幻想,而这突如其来的现实重击,几乎将她的世界观彻底粉碎。
林鸠以灵体的形态,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她同情这个少女,但也带着成年人审视“青春伤痛”时固有的疏离感。
“真是麻烦……”她常常这样想,既是对少女处境的评价,也是对自己这诡异状态的无奈。
她能模糊感知到少女的情绪,那炽烈的、纯粹的悲伤和绝望,像红色的火焰般灼烧着她冷静的、偏向蓝色的灵魂光谱。
转折点发生在回到东京的公寓,面对管理员山田千春的恶语相向,以及用手机搜索“快速赚钱”看到那些不堪入目的结果时。
少女九鸟夏林精神承受的极限到了。
对父母的思念、对债务的恐惧、对污浊现实的恶心、对世态炎凉的绝望……所有负面情绪汇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最后的心防。
她眼前一黑,意识彻底坠入深渊。
就在这意识崩解的边缘,那一首徘徊在侧的林鸠的灵魂,被这股剧烈至极的情绪风暴猛地拽入了漩涡中心。
没有选择,没有缓冲,两个灵魂开始了最首接、最粗暴的碰撞与融合。
仿佛两种不同性质的液体被强行灌入同一个容器并剧烈摇晃。
红色的,是九鸟夏林的:炽热的悲伤、纯真的梦想、社恐的怯懦、对温暖的渴望、对文学不掺杂质的热爱。
蓝色的,是林鸠的:冷静的现实主义、倦怠的沧桑感、毒舌的讥诮、对效率的追求、以及深植于职业本能的对文字结构的精准把握。
这不是温和的交融,而是伴随着撕裂般痛苦的整合。
少女的社恐和天真,一定程度上冲淡了中年社畜过于尖刻的棱角;而中年人的功利、决断和死后体验后对“生存”的极致渴望,则为濒临崩溃的少女注入了孤注一掷的勇气。
林鸠十五年翻译生涯积累的庞大文学知识库,与九鸟夏林对文学天生的敏感和热爱完美契合;而九鸟夏林年轻的、记忆力极强的学霸大脑,则为林鸠那些近乎本能的专业技能提供了绝佳的硬件支持。
不知过了多久,灵魂层面的风暴渐渐平息。
容器中的液体不再分明,红色与蓝色交融,形成了一种全新的、更为复杂和沉郁的紫色。
一个崭新的、统一的意识开始苏醒。
新的“九鸟夏林”睁开了眼睛。
眼神不再是纯粹的悲伤或茫然,而是混杂着少女的清澈与成年人的深邃,还有一种经历巨大冲击后的清醒与冷冽。
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感觉记忆和认知从未如此清晰又如此矛盾。
她既记得在父母怀里撒娇的温暖,也记得熬夜赶稿时咖啡的苦涩;既保留着少女渴望单纯的文学梦,又清醒地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那五百万日元的救命钱。
她起身,几乎是本能地走向书桌。
当指尖触碰到日记本上那些娟秀的字迹时,更汹涌的记忆洪流被触发——这次是林鸠职业记忆的彻底解锁。
凑佳苗的压抑、东野圭吾的诡计、村上春树的疏离……无数她翻译过的文字如同激活的数据库,清晰烙印在脑海。
更让她震惊的是,融合后的灵魂对世界的认知也完成了同步:这个世界的日本文坛,因二战后对于战犯的彻底清算以及《波茨坦公告》中的西国共管,历史与林鸠的世界走向迥异,那些作为日本文学翻译家林鸠所熟知的作家与作品,在这里,全然空白!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起——原主设置的备忘录提醒:“角川‘推理小说新人王’大奖,投稿截止:72小时后。
奖金:500万日元。”
她的呼吸陡然急促。
72小时。
五百万。
活下来的数字。
“等下……我好像……找到赚钱法子了……”她颤抖着打开笔记本电脑,新建文档。
交融后的灵魂驱动着手指,几乎是下意识地敲下标题——《神职者》。
开篇第一句倾泻而出:“神不存在于天堂,而是行走于人间,执行着最残酷的裁决。”
大脑如同高性能处理器,将灵魂深处烙印的文字精准调取、输出。
逻辑、伏笔、氛围……一切都流畅得不可思议。
一千字,几乎一气呵成。
然而,当她敲下句号,一股剧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
眼前发黑,胃里传来火烧火燎的空虚感。
这感觉……低血糖,身体被掏空。
她瞬间明白了。
这种“再现”能力,消耗的是巨大的体能。
每输出一千字,都像进行一次高强度体力劳动。
这是融合后灵魂能力带来的生理代价。
她跌撞冲进厨房,吞下那盒原主省下的奶油泡芙。
高热量食物迅速转化能量,缓解了眩晕。
靠在冰箱门上,她喘着气,眼神却愈发锐利。
十七岁少女的绝望和三十七岁女人的决绝在瞳孔深处交织、稳固。
“只要……只要这篇能中。”
她轻声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我就能活下来。”
“都要活不下去了,还要什么脸。”
她对着漆黑的窗户喃喃自语,嘴角扯出一个复杂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九鸟夏林的苦涩,也有林鸠的自嘲。
将剩下的泡芙和速食饭团码放在书桌左手边,她重新将手指放在键盘上。
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无情跳动。
倒计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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