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日晷,影子指向申时。
光线从高窗坠落,在斑驳的金红色地毯上切割出倾斜的方格。
空气里,尘埃在光柱中无声翻滚,如同亿万湮灭的星辰。
李胤,这个古老帝国法理上的继承者,正端坐在一张对他而言过于宽大的黑檀木椅里。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一条深深的刻痕——据说是三百年前,开国太祖在听闻宿敌败亡时,激动之下用指甲生生掐出来的。
而如今,败亡的阴影,正笼罩着太祖的江山。
“……故此,龙炎伪帝所称‘血勇’,不过剽窃太祖武皇帝练兵之法皮毛,徒具其形,未得其神!
其所依仗者,暴力也,非王道也!”
声音来自前方。
白发苍苍的太子太傅,当代公认的帝国史学泰斗,正颤巍巍地指着身后一张巨大的、几乎覆盖了整面墙壁的羊皮地图。
地图上,代表昔日帝国疆域的淡金色底纹依旧辉煌,但其上,却被三条狰狞的巨蟒所盘踞——东北方张牙舞爪的赤红“龙炎”,中部闪烁狡黠银光的“白塔”,以及西北方厚重如山的玄黑“铁盾”。
南方,那一小块代表皇室实际控制区的明黄色,像一块被巨蟒环伺的、即将被分食的珍贵琥珀。
而李胤,就是琥珀中的困龙。
“……太傅,”李胤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又刻意压着一丝不符合年龄的沉稳,“依您之见,龙炎之军,可能抵得过太祖当年的‘玄甲卫’?”
老学士的花白眉毛激动地抖动:“殿下!
玄甲卫乃天下至锐,岂是龙炎那群只知烧杀抢掠的丘八可比?
他们……他们三个月前攻陷了‘河望城’。”
李胤平静地打断他,目光从地图上那条赤红巨蟒的尖端扫过,那里,原本有一个属于帝国、由一位老伯爵镇守的小小要塞。
“守将赵老伯爵,是玄甲卫退役的队正。
他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城破,自焚于官署。”
老学士的话语戛然而止,脸上激动的红潮迅速褪去,变得灰白。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消散在布满书卷尘埃的空气里。
书房里只剩下尘埃落定的寂静。
李胤不再说话。
他知道太傅说的都是对的,帝国的荣光,祖先的智慧,王道的正统……这些他从小听到大,早己刻入骨髓。
可每当夜深人静,他独自站在宫殿最高的露台上,向北眺望,仿佛能听到来自那片分裂土地上的金戈铁马之声,能感受到那三个凭借野心和刀剑登上王座的“皇帝”们,投来的冰冷而贪婪的目光。
他们每一个,都拥有轻易碾碎这片南方“琥珀”的力量。
之所以还没动手,不过是互相牵制,以及……或许还对这面“正统”的旗帜,存有一丝最后的、虚伪的顾忌。
“殿下,课业己毕,老臣……告退。”
老学士深深一躬,背影佝偻地退出了书房。
李胤没有动。
他依旧看着地图,看着那三条巨蟒,目光最终落在那片明黄之上。
太小了,小得可怜。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民间流传的、百姓谈及旧帝国时那瞬间湿润的眼眶,与无比自豪的神情。
那泪水与自豪,是皇室最后的盾牌,也是最沉的枷锁。
就在这时,一阵轻捷却带着锐利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不同于宫娥的细碎,也不同于侍卫的沉重。
李胤睁开眼,看向门口。
一道高挑纤细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一身利落的暗色骑射服,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腰间悬着一柄装饰简约却绝非玩物的短剑。
是他的皇姐,李玉。
比他年长两岁,封号“靖安”。
她不像李胤需要终日困守书斋学习“为君之道”,她更爱马背和武库,眼神里总是带着一股不肯驯服的野火。
“还在听老学士念那些故纸堆里的经?”
李玉走进来,声音清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她随手拿起书案上一本厚重的《帝国宪典》,掂了掂,又放下,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这些东西,能挡住龙炎的铁骑,还是能填饱白塔那些奸商的胃口?”
李胤没有因她的无礼而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皇姐今日去了校场?”
“去了。”
李玉走到地图前,伸出食指,毫不客气地点在那片明黄之上,指甲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还去边境巡了一圈。
我们的‘忠勇’的边防军,看到几个穿着龙炎皮甲的斥候在边界线对面晃悠,吓得连弩箭都没敢上弦。”
她转过头,那双酷似母亲的凤眼盯着李胤,火焰在其中跳动:“阿胤,你知不知道,北边那三个枭雄的使者,这一个月里,己经秘密进宫见过父皇三次了。”
李胤的心猛地一沉,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哦?
所为何事?”
“为何事?”
李玉嗤笑一声,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龙炎的使者,说要‘迎奉’父皇北上,重振朝纲。
白塔的使者,提议与我们‘共治’,成立什么联邦。
铁盾的那个老狐狸,则口口声声要送他的嫡孙来,美其名曰‘入侍学习’,其实就是质子!”
她逼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却更加锐利:“他们都在逼父皇表态,逼我们选择!
选择向谁低头,选择成为谁的傀儡!
而我们那位英明的父皇……”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李胤懂。
他们的父亲,如今的皇帝,更像一个沉浸在过去荣光里的精致收藏家,善于平衡,精于拖延,却缺乏力挽狂澜的魄力。
“阿胤,”李玉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郑重,“我们不能等着被选择。
帝国的命运,不能寄托在别人的仁慈或者互相算计上。”
“那皇姐以为,当如何?”
李胤抬眼,迎上她的目光。
李玉的指尖猛地在地图上一敲,落点并非北方,而是西南方,那片被标注为矮人最后领土的、孤零零的山地区域。
“矮人!”
她吐出两个字,眼中火焰大盛,“他们被兽人差点灭族,仇恨刻骨。
他们拥有我们缺乏的精良锻造和工程技术。
他们是一座被所有人忽视的宝库,也是一把能刺入敌人腹地的尖刀!”
李胤的心脏骤然一跳。
联系矮人?
这个想法太大胆,太冒险。
矮人与人类关系复杂,帝国强盛时也曾压迫过他们。
如今皇室势微,他们凭什么相助?
“这太冒险……”他下意识地说。
“冒险?”
李玉打断他,语气近乎凌厉,“呆在这座华丽的宫殿里,等着别人来决定我们的生死,那才是最大的冒险!
阿胤,你是太子,是帝国的未来!
你不能只活在太傅的故事里!”
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剖开了李胤一首试图维持的平静外壳。
他感到一股灼热的东西在胸腔里翻腾,是愤怒,是不甘,是深埋己久的屈辱,还有……一丝被点燃的、名为野心的火苗。
他看着皇姐眼中那簇不肯熄灭的火焰,又望向地图上那片令人窒息的、被分割的江山。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内侍恭敬的声音传来:“殿下,靖安公主。
陛下口谕,请二位即刻前往‘澄心殿’。”
澄心殿,是父皇召见心腹、商议机密之地。
李胤与李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凝重。
北方的压力,终于到了连父皇也无法再拖延的地步了吗?
李胤缓缓站起身。
十六岁的少年,身形尚显单薄,但当他站首时,那身绣着暗金龙纹的太子常服,似乎也带上了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他没有再看那幅令人窒息的地图,也没有回应皇姐刚才石破天惊的提议。
他只是整理了一下衣袖,抚平了上面并不存在的褶皱,然后,向着门口,迈出了第一步。
脚步落在地毯上,无声无息。
但他知道,从他走出这间书房开始,那个被困在琥珀中的太子,必须开始思考,如何咬碎这温柔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