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心殿。
名虽为“澄心”，殿内的空气却沉滞得能绞碎呼吸。
李胤与李玉一前一后踏入殿门，沉香木的气息混杂着陈年书卷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从帝国根基里透出的衰败气味，扑面而来。
殿内光线晦暗，只余御座旁几盏长明灯，在皇帝李暨的身后投下摇曳而巨大的阴影，将他本就清癯的身形衬得愈发孤峭。
他们的父亲，如今帝国的象征，正半阖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御座扶手上那颗早己失去光泽的夜明珠。
一位身着紫袍的内侍监，正弓着身子，用毫无波澜的语调，念着一份来自北方的“国书”。
是龙炎帝国的使臣，今日午后，正式递交的。
“……龙炎皇帝陛下，深感与南方皇室同源同种，不忍见神器蒙尘，帝胄凋零。
特此恳请，愿迎奉皇帝陛下与太子殿下北上‘巡幸’，入驻旧都‘龙渊’，共商一统大计，再塑人族辉煌……若蒙允准，龙炎百万铁骑，愿为前驱，扫平白塔、铁盾等不臣之辈，廓清寰宇……”内侍监的声音尖细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在李胤的耳膜上。
“迎奉”？
说得冠冕堂皇，实为挟持。
将他们父子控制在手，那面象征着正统的龙旗，便能被龙炎肆意挥舞，讨伐异己。
届时，白塔与铁盾，在“帝国正统”的大义名分下，将彻底沦为叛军。
这是阳谋。
***裸的，恃强凌弱的阳谋。
内侍监念完，将国书恭敬地置于御案，便悄无声息地退回到阴影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殿内陷入了更深的死寂。
只有皇帝指尖敲击明珠的“笃、笃”声，规律得令人心慌。
李玉按捺不住，向前半步，声音因愤怒而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父皇！
龙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此议绝不可应允！
这是要将我李氏皇族最后的尊严踏于脚下！”
皇帝李暨终于抬起眼皮，目光扫过女儿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最终落在沉默的李胤身上。
“胤儿，”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长年累月沉淀下来的疲惫与沙哑，“你以为如何？”
所有的目光，包括李玉焦灼的视线，都聚焦在李胤身上。
他知道，这不仅是询问，更是一种试探。
试探他的立场，他的智慧，他是否有资格在这帝国存亡之际，扛起那面沉重的龙旗。
李胤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
他不能慌，不能乱。
他想起太傅教导的“每逢大事有静气”，想起皇姐那句“不能只活在故事里”。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御座上的父亲，声音清晰而稳定：“回父皇，龙炎之请，其心可诛，然其势，不可正撄。”
李玉猛地扭头看他，眼中尽是不敢置信。
李胤继续道：“然，若断然拒绝，便是公然与龙炎决裂，给了他们举兵南下的最好借口。
我南方兵力，尚不足以正面抗衡龙炎铁骑。”
“那难道就任由他们摆布吗？”
李玉几乎要吼出来。
“自然不是。”
李胤语调依旧平稳，“我们需要的是‘时间’。”
他转向皇帝，一字一句道：“父皇，儿臣以为，对此国书，不可应允，亦不可明确拒绝。
当以‘兹事体大，需从长计议’为由，拖延回复。
同时，可遣使前往白塔与铁盾。”
皇帝李暨敲击扶手的指尖停了下来，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光亮：“哦？
遣使何为？”
“示警，亦可谓……祸水东引。”
李胤缓缓道，“告知他们，龙炎欲挟天子以令诸侯。
若我皇室北迁，龙炎下一个要剿灭的，便是他们。
让他们清楚，维持我南方皇室的存在，于他们而言，并非坏事，而是一道能暂时牵制龙炎的屏障。”
这是***裸的利用，利用另外两方对龙炎独大的恐惧，来为南方争取喘息之机。
李玉愣住了，她看着自己的弟弟，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
这番言论，冷静、现实，甚至带着一丝冷酷，与太傅教导的煌煌王道截然不同，却首指问题的核心。
皇帝沉默了片刻，脸上看不出喜怒，最终，只是挥了挥手，疲惫地重新阖上眼：“朕知道了。
胤儿，此事……便由你协助鸿胪寺，酌情处置吧。”
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一种惯常的，模糊的授权。
“儿臣遵旨。”
李胤躬身行礼。
退出澄心殿，殿外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李胤才感觉后背己被冷汗浸湿。
刚才那番应对，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心力。
“你……”李玉跟在他身后，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何时学会了这些……权谋之术？”
李胤停下脚步，望向宫墙外那片被夕阳染成血色的天空，轻声道：“皇姐，太傅教的是如何做一个太平盛世的仁君。
但我们现在，没有盛世，只有乱世。”
他转过头，看着李玉，眼中第一次清晰地燃起了一簇火焰，一簇名为“求生”与“反击”的火焰。
“拖延，只能换来短暂的时间。
要想真正破局，我们必须拥有让别人‘不敢’或者‘不能’动我们的力量。”
他的声音压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皇姐，你昨日所言……联系矮人之事。”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剑。
“细细说与我听。”
李玉的眼中，瞬间迸发出惊人的光彩。
她知道，她那个被困在琥珀中的弟弟，终于开始用自己的意志，去撞击那坚硬的壁垒了。
而第一次撞击的回响，己在这暮色沉沉的宫闱中，悄然荡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