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年假,工友们陆续回家过年,江瑶回了城里,她要去看看她父亲。
只有小兰没有回,她说没有亲情的地方不是家。
但她自己一个人守着这么大个厂子有点害怕,让我留下来陪她,可我还要跟奶奶过年。
她说我可以提前去祭拜她,她老人家会同意的。
小兰帮我买了两个花圈,还有许多鞭炮和纸钱,东西太多她要开车把我送回村子。
她说江瑶已经换了新车,这个小车就是留给我们用的,反正放着也是放着。
进到村里,很多人站在门口远远地看,他们说没想到这个“潮巴”命这么好,找了个有钱的女人,不过这女人沾上“尸生子”怕是要倒霉了。
我拿着东西去了坟地,到奶奶坟头摆好花圈,烧纸放鞭炮,然后磕了三个头,跟她说了很多话,问她可不可以在厂子里过年。
一阵风吹来,花圈发出呼啦啦的声音。
回面粉厂的路上,小兰问为什么村里人说我是私生子。
我告诉她他们说的是“尸生子”,然后给她讲了讲我出生的事情。
小兰听完一直很沉默,直到把车停好,她才捋了捋头发让我别因为那些闲言碎语而难过。
我笑笑,说早就习惯了。
她叹了口气,说今天过年要开开心心的,她去做年夜饭,吃饱了就没烦恼了。
面粉厂有伙房,小兰戴上大师傅的围裙,我给她打下手,洗菜、剁肉,我们做了四菜一汤,还包了两盘饺子。
在小兰的宿舍里,我们吃吃喝喝,小兰也敞开心扉,跟我讲她自己的事情。
她全名叫夸叶兰,来自南方一个少数民族,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两个姐姐。
在他们寨子,没有儿子的家庭被称为“绝户”,必须招一个上门女婿。
她的两个姐姐都结了婚,父母就只能逼她,让她跟寨子里一个又矮又丑的瘸子结婚。
小兰接受不了,就偷偷跑了出来,所以即便过年,也不敢回去。
说着说着她的情绪有些低落起来。
我说今天过年要开开心心的。
她笑笑让我别学她。
春节后,江瑶让小兰带我办了一张银行卡,说以后就把工钱都存在这里面。
而工友们开始管我叫工长,说是江瑶任命的。
有天晚饭后小兰要教我识字,说当了领导要签字的,我不能不识字。
我凭借小学看小人书的经历,试着写了几个最简单的字。
她笑着说我挺有天赋,问我想先学哪个字。
我说李秀珍,这是奶奶的名字,还有林雪,然后是江瑶和夸叶兰。
小兰听到我要学写她的名字特别高兴,说以后就叫我虎哥吧。
我的名字叫林虎,奶奶起的。
她说老虎只有在森林里才能称王,虎落平阳被犬欺。
小兰还带我去理了发,买了一身新衣服,说工长要有工长的样子。
除了爷爷奶奶,这是第一次有人给我买衣服。
她看着我笑吟吟地说还挺帅。
我挠挠头,说这衣服穿上不方便干活儿。
小兰说工长可以不用干活儿。
我很奇怪,不干活儿那当工长干啥?
她说现在工人多了,我只要管好那些干活儿的人就行,我已经是个小领导了。
不过她对我不怕冷的事很好奇,因为她是南方人,春天了还裹着厚厚的棉衣,而我一年到头都穿短袖。
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但不怕冷,看过的东西也会立刻记住。
慢慢地我认识了很多字,小兰送我的《新华字典》已经看完,每天都照着写。
小兰还会给我讲成语故事,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女娲补天……她说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所以“学无止境”,这也是两个成语。
小兰有很多书,她说我想读哪本可以跟她借,但是必须看完以后才能借下一本,遇到不认识的字就查字典。
她自己也读书,读的时候会往耳朵里会塞一个圆圆的东西。
小兰说这叫耳机,连着她的随身听,戴上就能听歌,还让我试了一下。
我觉得耳朵痒痒的。
她笑着说我们一人一只吧。
之后读书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听歌,她戴右耳,我戴左耳。
有天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盒磁带,说这个曲子特别适合用笛子来吹,让我一定要听听。
我戴上耳机,听着听着入了迷,好像进入一个特别美的世界。
小兰说这首曲子叫“故乡”,她特别喜欢,让我一定要学会吹给她听。
我说好。
厂里的工友们看到我跟小兰整天在一起,就起哄说我俩在搞对象。
小兰红着脸骂他们瞎说。
也我觉得他们在瞎说,因为小兰就像我的妹妹。
而且,她是大牛之后,我最好的朋友。
春暖花开时,我把去年攒下的苹果种子种到小山上,去年那些新长的苹果树苗挥舞着小小的叶子,就像在欢迎我似的。
奶奶说种子代表着希望,我要在山上种满希望。
新工厂建的很快,三个月就竣工,新机器也拉了回来,磨得又快又细,比以前好太多。
村里几个邻居带着瓜果梨桃来镇上找我,说打小就看出来我有出息,还说现在农闲他们的孩子也想来这里打工。
我却只记得打小他们就叫我“尸生子”。
我问小兰厂里还要不要人,她说还有两个空岗,有合适的人可以来谈谈。
第二天村里便来了好几个青年,小兰挑了两个壮实的,一个叫林涛,十六七岁,一个叫林永波,三十多岁。
他俩告诉我村子里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林雪的父母承包了池塘养鱼,舅舅搞起蔬菜大棚,还有一些村民也搞起了副业。
现在世道变了,所有人都忙着搞钱,还问我在这儿当工长是不是工资很高。
我说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查过卡里的有多少钱。
林涛说论辈分他得叫我爷,以后可得多罩着他。
林永波说论辈分我也是他的爷,以后我们爷仨一起发财。
我不太懂辈分怎么论,但他们以前跟其他人一样叫我“潮巴”,从没叫过爷。
扩大规模后,厂子的生意越来越好,连县里的大人物也来视察,镇上那个大人物一直乐呵呵跟在他身后。
江瑶跟县里大人物握手照相,然后在镇上最好的酒店一起吃饭喝酒,把我跟小兰也叫上了。
一桌子的鸡鸭鱼肉,他们净是聊天喝酒,不怎么吃。
就是一个劲儿跟江瑶碰杯,夸她年轻漂亮又有能力,前途不可***。
江瑶喝得面红耳赤,说话也随意起来,县里的大人物特别高兴,拉着她的手说个没完。
镇上那个大人物要小兰喝酒,小兰说她酒精过敏。
大人物不信,说小兰不给他面子。
小兰执拗不过喝了一小口,果然很快就眼神迷离,看起来很不舒服。
我不想江瑶和小兰喝多难受,就端起酒杯替她们喝。
我记不得自己喝了多少,反正这些大人物最后都醉了,有人直接钻到桌子底下哇哇地吐。
回来的路上,江瑶奇怪我明明平时不喝酒,怎么会酒量这么大。
我也说不清,反正喝这些没什么感觉。
几天后县里派人送来一个金灿灿的牌子,我念上面的字“昌平县优秀企业”,江瑶直夸小兰教的不错。
大家一起把牌子挂到大门口,江瑶给每个人发了红包。
她给我的特别多,她说厂子最困难的时候我一直在帮她,这些都是应得的。
小兰问我领了这么多钱,要不请她做个头发吧,她想烫染成棕色的。
我说没问题。
镇上有三个理发店,店面最小的那个人最多,老板娘是个很好看的女人,人们都叫她刘寡妇。
她的店里总是坐满了男人,我们也习惯在她这里理发。
小兰一进去,男人们便都来逗她。
刘寡妇很爱笑,说先给小兰和我理,让那些臭男人等着就行,反正他们理完也不走的。
小兰本来就小小的,做完头发像个洋娃娃,那些男人们眼睛都直了。
她问我好看不?
我说特别好看,就像画儿里走出来的。
她很开心,说我还是头一次夸她。
可惜我们理完发第三天,刘寡妇突然死了,撇下一个六岁的孩子。
她的公公王老汉料理了后事,把店也关了。
我们都有些为刘寡妇难过。
小兰说她死的很蹊跷,公警一直在调查。
我说她看起来是个很好的人。
小兰没有说话,把磁带翻了个面,突然问我手腕上的头绳是谁的。
我说一个朋友送的。
她笑笑,问我知不知道送头绳的含义。
我摇头。
她未作解释,而是解下自己的头绳套在我另一个手腕上,说这样就对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