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青砖上那抹朱砂红被晨雾洇湿时,董尘正将三卷账册塞进蟒纹玉带。
寅时的梆子撞碎宫墙下的残雪,他望着朱雀门鎏金钉上晃动的霜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昨夜鎏金残片的锐角——那上面“刺史府印”的阳文,此刻正硌着他的掌心。
“董大人今日气色倒好。”
李权的紫袍掠过丹墀,金线绣的仙鹤眼睛恰好停在董尘腰间的玉带扣上。
老宰相袖中飘出缕缕迦南香,混着御史台特有的松烟墨味,“听说昨夜京兆尹大牢里,有人把《百官行述》当童谣唱?”
董尘掸了掸朝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鎏金鱼符在蹀躞带间叮当作响:“下官倒是听闻醉仙楼的杏花酿,能让人把真话当酒嗝打。”
他转身时瞥见赵谦缀满缠枝莲的袍角正微微发颤,昨夜染白的鬓角被新敷的螺子黛遮得严严实实。
太极殿的蟠龙柱还凝着夜露,董尘的奏报声己惊飞檐角铜铃下的麻雀。
他展开的绢帛上,墨迹勾勒出十二州府错综的脉络,某处驿站马匹虚报的数量用朱砂圈着,像雪地里溅开的血珠。
“荒唐!”
赵谦的象牙笏板重重磕在青砖上,惊得掌灯的小太监打翻了铜雀灯台。
他袖中抖落的弹劾奏章雪片般飘落,最上边那页的“结党”二字被烛火映得发亮,“青州盐税三月骤增五成,怕是董大人把算盘珠子拨到了阴曹簿上!”
......当董尘抖开那卷浸过桐油的账册时,李权突然闻到自己袖口迦南香里混进了铁锈味。
泛黄的纸页上,扬州刺史画押的指印还沾着胭脂——正是他上月寿宴时赠给美妾的波斯口红。
年轻的改革者嗓音清朗如裂帛:“陛下可要听听,赵大人家厨子做荷花酥用的碎玉屑,在户部账上记的是赈灾银?”
皇帝掌心的玉貔貅突然滚落御案,在满地弹劾奏章上砸出个青蚨状的凹痕。
董尘俯身拾起时,瞥见赵谦的乌皮靴正悄悄碾过某页写着“青蚨引”的残纸,而那墨渍未干的“引”字,恰与他昨夜在染坊见到的洒金笺笔迹相同。
暮鼓撞散最后一缕紫烟时,董尘站在朱雀门残雪里数宫灯。
黎墨抛来的温酒在银鱼袋上腾起白雾,忽然压低声音:“赵谦今晨往刑部大牢送了二十斤蜜渍杨梅——你猜装杨梅的陶罐,刻的是谁家的堂号?”
太极殿的铜雀灯台歪斜在青砖上,烛泪在"结党"二字上凝成琥珀色的瘤。
董尘迎着赵谦发青的面色向前半步,蹀躞带上的银鱼袋忽然坠地——三颗***的东珠滚到御史大夫脚边,在满地奏章间映出二十年前琼林宴的光景。
"赵大人可认得这个?
"董尘靴尖轻点其中一颗东珠,珠芯隐约透出半枚朱砂印,"当年你中进士时,令尊变卖祖宅换的贺礼。
"他袖中滑出一卷泛黄的礼单,某行"赵氏贺东珠二十斛"的墨迹,正与赵谦袖口露出的半截青蚨纹严丝合缝。
李权的迦南香突然变得浓烈,老宰相的鹤纹补子擦过御案,却在瞥见皇帝摩挲玉貔貅的动作时生生顿住。
董尘的嗓音像淬火的铁器:"三年来臣修订的七十二条税改章程,每条都盖着大理寺的铜印——王尚书你说是不是?
"他突然转向角落里鹌鹑似的户部尚书,那人怀中抱着的《永徽律疏》哗啦翻到"赋役"篇。
檐角的铜铃忽然叮当乱响,黎墨不知何时立在蟠龙柱后,指尖转着个青瓷酒壶。
当赵谦指着礼部侍郎大骂"董党余孽"时,那酒壶突然坠地,飞溅的酒液竟在青砖上洇出个完整的"忠"字。
黎墨弯腰拾碎片时轻笑:"下官记得赵大人上月刚给岭南节度使送了整船红珊瑚——莫不是朝廷新增的忠义税?
"皇帝掌中的玉貔貅突然发出脆响,龙头竟被生生捏断。
董尘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御案投下的阴影里:"若改革不成,臣愿自请流放三千里,去给漠北军镇磨箭镞!
"他怀中的《漕运新策》滑出半截,某页朱批"此计大善"的笔迹,与皇帝秘密赐他的密折字迹如出一辙。
暮色透过万字纹窗棂爬上御案时,李权发现自己的仙鹤补子不知何时沾了块墨渍。
董尘正指着《百官行述》里某段笑吟吟道:"扬州盐商去年孝敬宰辅府的三十车雪花银,在户部账上记的是修葺太学?
"他突然转向沉默许久的皇帝,"臣听闻赵大人家厨子用的砧板,都是金丝楠木刻的《谏太宗十思疏》呢。
"更漏声里,黎墨忽然抽出赵谦袖中半截洒金笺。
当"青蚨引"三个字暴露在暮光下时,董尘变戏法似的抖开染坊账册——某页胭脂指印旁,赫然画着与洒金笺相同的暗记。
皇帝突然起身,断头貔貅在御案上滚出闷响:"传旨!
明日早朝重议榷盐法!
"戌时的梆子响到第七声,董尘在朱雀门数到第九盏宫灯忽明忽暗。
黎墨往他手里塞了块温热的茯苓糕,突然压低声音:"今晨刑部大牢的耗子都在传,说吃了蜜渍杨梅的死囚,临终前画的押特别工整。
"他袖口微动,半片刻着"李"字的陶罐碎片在宫灯下泛着冷光。
董尘望着最后一队金吾卫转过宫墙,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户部刚送来的《丁口黄册》。
突然发现某页边角有团可疑的墨渍——那形状像极了赵谦今晨在朝堂上抖落的奏章折痕。
夜风卷起他腰间银鱼袋,袋中某枚新制的铜钥匙忽然发出空洞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