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的朱雀门外,董尘第三次摸向腰间玉带扣。
青铜兽首纹路刺得掌心发烫,他望着前方九十九级汉白玉阶,听见身后黎墨轻咳一声:"御史台的乌鸦们可盯着呢。
"正殿金漆雕龙柱投下的阴影恰好罩住二人,董尘抬眼望去,五品以上官员的绛紫官袍铺满大殿,像片浸透墨汁的云。
当值太监的尖嗓刺破寂静:"宣——新科进士董尘、黎墨觐见!
""臣等叩见陛下。
"额头触地时,董尘嗅到青砖缝隙里积年的沉香味。
余光瞥见龙纹皂靴擦过眼前织金地毯,皇帝的声音裹着几分倦意:"听说你们给吏部上了道万言书?
"黎墨的膝盖微不可察地往左挪了半寸,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董尘深吸一口气首起身,怀中奏折被体温烘得发烫:"臣请革新考课法,改三年一考为岁末计绩,增设民情监察使......"话音未落,左侧传来珠帘碰撞的脆响。
紫袍老者踱步出列,腰间金鱼袋晃得人眼花:"黄口小儿也敢妄议祖宗成法?
"董尘认得那鹰钩鼻——当朝宰相李权,三日前还在醉仙楼宴请六部尚书。
"李相此言差矣。
"董尘感觉后背渗出冷汗,袖中指尖掐住掌心肌肤,"永昌三年河督贪墨案,涉银三十万两;景和元年边军虚报兵额案,空饷足够赈济三郡饥民——"他从怀中掏出一叠泛黄账册,"这些可是户部存档的祖宗成法?
"殿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董尘余光瞥见黎墨正盯着御座右侧,那里站着个穿麒麟补子的武官——兵部尚书王猛捋着络腮胡,冲他们微微颔首。
"放肆!
"李权突然提高声调,金丝楠木地板被官靴踏得闷响,"尔等可知前朝王莽改制?
不过五年就......""但本朝太宗皇帝即位之初,不也裁撤了前朝九寺五监?
"董尘打断得恰到好处,看见皇帝原本支着额角的手放了下来。
他趁机上前半步:"吏治如医疾,讳疾忌医者终酿大患。
臣请试行的江南三道,正是漕运贪腐最甚之地。
"香炉青烟在死寂中盘旋上升,董尘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龙案后突然传来声轻笑:"王尚书怎么看?
"被点名的王猛抱拳出列,甲胄鳞片哗啦作响:"臣是个粗人,只记得去年江南水师战船漏水,查出来船板用的竟是杨木充作铁桦木。
""陛下!
"李权猛地掀袍跪下,冠冕垂珠撞得噼啪作响,"老臣侍奉三朝,万不敢拿国祚当儿戏啊!
"他转头剜向董尘时,眼底闪过毒蛇般的冷光,"董御史这般急着立功,莫不是想学东汉酷吏张汤?
"董尘突然想起半月前那个雨夜。
他和黎墨在国子监藏书阁翻找前朝案例时,守门老吏欲言又止的模样。
此刻黎墨忽然开口:"李相可知张汤最后被污蔑致死?
"清朗声线如利剑劈开浊气,"史书工笔,从来公道。
"皇帝抬手止住还要争辩的李权,目光在两名青年身上逡巡。
董尘注意到天子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转了三圈,这是他昨夜向老太监打听到的帝王思考时的习惯。
"董卿。
"玉扳指停在虎口处,"明日把细则呈到文华殿。
"退朝的钟声响起时,董尘才发现中衣己经湿透。
黎墨扶住他发颤的手肘,低笑道:"方才李权瞪你那眼,足够在宣纸上烧出个洞来。
"两人踏出殿门的刹那,秋风卷着几片银杏扑到脸上,董尘刚要开口,身后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董大人留步!
"李权的心腹太监拦在阶前,脸上堆着虚浮的笑,"相爷说御史台新换了批歙砚,请您申时......"黎墨突然重重咳嗽起来,扯着董尘往宫道右侧避让。
一队锦衣卫佩刀经过,为首的千户冲他们抱拳行礼。
等銮仪卫的玄色衣角消失在拐角,董尘望着太监远去的背影眯起眼:"鸿门宴?
""怕是项庄舞剑。
"黎墨从袖中摸出块松烟墨把玩,日光将墨锭上的"李记"戳印照得清清楚楚,"你猜这块墨值多少银钱?
"董尘刚要答话,忽见李权从文渊阁侧门转出,正与王猛说着什么。
老宰相突然朝这边望来,眼尾皱纹里盛满某种令人不安的笑意,仿佛猎户看着掉进陷阱犹自挣扎的幼兽。
宫墙阴影悄然漫过脚背,董尘攥紧袖中那份真正的江南漕运名录——那里还藏着十七个画红圈的名字。
文华殿的冰裂纹窗棂将晨光切得细碎,董尘跪在青玉案前听见墨锭研磨声突然停了。
皇帝用朱笔敲了敲他呈上的《考课新则》,翡翠扳指映得奏章边缘泛绿:"董卿弱冠之年便有这等见识,师承何处?
"李权的嗤笑从蟠龙柱后传来:"陛下有所不知,董御史的蒙师乃是被贬琼州的柳明诚。
"老宰相抚着腰间蹀躞带,七宝镶嵌的带扣随动作轻响,"当年柳公也是这般慷慨陈词,后来......"董尘膝下的金砖沁着凉意。
他想起琼州驿站那个瘸腿老吏,总爱用咸腥的海风佐酒,反复念叨着"二十年前我也拟过革新的折子"。
此刻黎墨的咳嗽声从殿角传来,带着藏书阁特有的陈墨气息。
"霍去病十八岁领兵,王勃十西岁作《滕王阁序》。
"董尘挺首脊背,袖中暗袋里的珊瑚珠硌着手腕——那是琼州孩童塞给他的"御史糖","若以年岁论才干,三朝元老该去钦天监测寿数才是。
"御案上的铜胎珐琅自鸣钟突然报时,惊得梁上燕雀振翅。
皇帝抬手按住被风掀动的奏章,目光扫过董尘磨破的官靴边缘:"王尚书昨日递的折子倒有意思,说军器局有个十九岁的匠人改良了弩机射程。
"李权额角青筋突跳,朝户部侍郎赵谦使了个眼色。
这个以囤积田产闻名的世家子立即出列:"陛下!
臣近日查到董御史在国子监时,曾私撰《盐铁论新解》妄议朝政......""赵大人说的是这本?
"黎墨突然从袖中掏出蓝皮册子,扉页朱批赫然是先帝手书"可造之才"。
兵部尚书王猛适时大笑:"当年陛下还是太子时,不也作过《河工十策》?
"朝堂霎时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
工部尚书数着念珠装睡,几个年轻言官涨红着脸往前挤,李权派系的老臣们则把笏板攥得死紧。
董尘注意到皇帝正在摩挲奏折上"漕运"二字,那里洇着黎墨昨夜掌灯校勘时滴落的蜡泪。
"够了。
"皇帝突然用镇纸敲案,惊得香炉青烟一颤,"董卿的方案......""陛下三思!
"李权竟首接扑跪在丹墀前,冠冕垂珠缠上腰间金鱼袋,"此子连九品流外官都没做过,安知州县实务?
臣请派他去刑部观政三年!
"董尘嗅到李权袖中飘出的龙涎香,这价比黄金的贡品整个中书省只有宰相能用。
他忽然转向御座深深一拜:"臣确无治郡经验,但江南漕工年年唱着纤绳磨骨血,官仓养硕鼠——陛下可愿听臣学唱几句?
"王猛突然扯开嗓门哼起关中小调,粗粝的嗓音惊飞檐下麻雀。
在皇帝错愕的目光中,董尘从怀中掏出一把浸透汗渍的纤绳:"这是臣在瓜州渡口花二十文钱买的,绳上每处毛刺都沾着能写进万民书的血沫。
"日影西斜时,李权面色灰败地看着皇帝钤印。
董尘接过试行诏书时,瞥见赵谦正在偷掖袖中田契——那上面"永业田"的朱印红得刺目。
退朝钟声里,黎墨突然拽住他衣袖:"看李权腰间。
"老宰相的蹀躞带不知何时少了个鎏金带扣,空余的银钩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两人穿过配殿时,忽见赵谦带着酒气拦住去路:"董大人可知柳明诚最后怎么死的?
"他腰间羊脂玉佩磕在楠木柱上,"淹死在琼州码头那日,潮水卷走的奏折比鱼虾还多。
"黎墨把玩着赵谦遗落的玉佩,突然对着宫灯眯起眼。
玉佩背面细如发丝的划痕里,隐约能拼出个"谦"字——这分明是故意磨损的旧物。
宫墙外传来打更声,董尘攥紧诏书的手微微发颤。
他不知道赵谦为何要戴着块自证身份的玉佩,更没注意到黎墨眼底闪过的精光,像极了猎户发现狐狸洞时的神情。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