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视天颜”之事,己过去三日。
那日殿上,皇帝虽未言语,但其目中寒意与疑惑,她仍记得分明。
藏书阁深夜,灯火微明。
月光从琉璃窗棂洒入,银辉斑驳,落在一张古木矮案上。
案前坐着一位年约十三西的少女,鬓边绾着双环髻,一身素青家人子衣裙,虽质地粗朴,却洗得极净。
她握笔执卷,伏身而书。
案上竹简摊开,墨痕清晰,每一字皆笔首如刀、锋藏纸下。
她便是邓绥。
书阁里极静,只听得笔尖在简上沙沙作响。
素儿捧着热茶走近,低声道:“姊姊,歇歇吧,从酉时写到亥初,手也该酸了。”
邓绥未抬头:“今日只剩最后一页,不忍弃笔。”
素儿跺了跺脚:“你前日才被御前训斥,师傅也吩咐过要你低调,怎还敢批书?”
邓绥淡淡一笑,笔未停:“我批的是《春秋》,又非议当朝;何况这句——你听听。”
她轻声念出刚落下的注脚:“‘有乱而能止,非力也,乃义正也。
’”她略一顿,墨落其后补上一句评语:“故执政之人,当持义断事,不为威逼所移。”
素儿怔了一下,小声道:“你这是在说陛下……?”
“我说的是公理。”
邓绥依旧低头写着,语气淡然,“若他自疑,那便是他心中也知自己非义。”
素儿张了张嘴,还欲再劝。
而此时,在藏书阁的暗影深处,另有两人正静静伫立在高架后。
一人身着十二章绣蟒常服,头戴乌纱宸冠,眸中光寒若电,正是当今天子——刘肇。
而他身旁之人,身量高大,面如雕斧,肤色略铜,神情果断。
其肩披青鹘毛缀边大氅,内穿粗麻紧束军衣,腰佩短剑,腕缠丝锦护布,宛如出塞归来的战将,却隐于文人之地。
他低声问:“这便是‘首视天颜’的那位小女?”
刘肇微一颔首,目光仍在案前少女身上,不语。
那人缓步上前半步,侧耳听邓绥之语,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年少口快,倒也胆识过人。
敢于评义而不诛名,有‘文胆’,不像寻常女子。”
刘肇挑眉,低声道:“你欣赏她?”
“非赏。”
那人摇头,“我在西域见过许多使臣、僧侣、贩商——他们或诡辩,或巧辞,但皆无正骨。
此女敢言‘执政者当断于义’,这骨,是利器。”
他顿了顿,又言,“若好生磨砺,或能为我汉室留一枚良才。”
刘肇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班将军,何时也起了爱才之心?”
原来此人,正是远赴西域,曾驻龟兹、平车师、破疏勒,号令边陲的班超。
班超哈哈一笑,收敛神色:“我不爱才,我只惜器。”
刘肇不语,只缓缓走到案旁,翻阅邓绥所抄竹简。
指尖触到她所评那句,顿了一顿,眉头轻蹙。
良久,他才轻声道:“她若真有胆识与见识,自会闯出一条路来。
朝堂不缺听话之人,只缺能讲真话却不取死的人。”
班超目光微动,道:“要我与她说话?”
“不。”
刘肇摇头,“此女心高,若识得我们在此,只会收口。
让她自己走出书阁——若她敢。”
说罢,袍袖轻摆,衣袂如烟,二人悄然隐去。
而此时的邓绥,正轻轻放下笔。
“素儿,你可知,”她望着案上的竹简,眼眸澄亮,“师傅说,‘以文辅政者,非以文伤人’,可若政者不听文者之言呢?”
素儿犹豫半晌,才小声问:“那怎么办?”
邓绥静静答道:“那便藏诸墨下——纸上无声,墨下藏锋。”
她缓缓吹干墨迹,抬手轻轻盖上书卷。
窗外夜色正浓,月光愈亮,犹如寒霜洒落一地。
而阁内灯火映着她瘦削的背影,仿佛那柄仍藏于鞘中的剑——未鸣,不等于无锋。
几日后。
“近来,你旁批越来越多。”
案后传来一道女声,温和中带着一丝审慎。
邓绥回首,行礼:“师父。”
班昭身着浅青色宫装,挽鬓如月,手中捧着一卷竹简,缓步而入。
她是宫中女官,亦是皇帝敕命女师,地位不高,却在文事上拥有极大自由。
她收了邓绥为“家人子”中亲授的一人,也是在知其出身与志向之后,亲自提拔。
“此语,太重了。”
班昭坐下,将竹简放于几上,眉心微蹙,“你可知在有心人眼中,这便是‘妄评朝政’。”
邓绥垂目,轻声道:“弟子知罪。”
“我不是要你认罪。”
班昭语气柔和许多,“我是担心你。”
她顿了顿,又道:“陛下在看你的字。”
邓绥抬眼,神色一震。
“近日,班大夫每日带走你的抄录,将你所批之句呈给皇上。
陛下未置一言,只吩咐留存。”
班昭盯着她,“你该明白,能留下,不等于没有危险。”
月光洒落在屋檐下,一如那日冰冷的视线。
邓绥心中泛起涟漪,却只是静静点头:“我明白。”
她当然明白。
她一字一句所批,皆非信手之作;那些藏在墨下的批注,不止是感怀,更是她窥见时代罅隙之后的笔刀。
只是她明白,这笔刀必须藏在书页深处,藏在她的身份与性别之下——藏到真正有机会一击致命之时。
班昭注视着她片刻,忽轻声问道:“你心里……想做什么?”
邓绥略有迟疑,终是低声:“不想被遗忘。”
“你不是在求不被遗忘。”
班昭摇头,目光如镜,“你是在谋留下痕迹,甚至……撬动某些己成定式的东西。”
邓绥一震,心中蓦地一紧。
这就是班昭,不问过去,只看未来。
“你可知,为何你能在殿前‘首视天颜’之后仍能留在宫中?”
班昭起身,背手而立,“因为你不是宠妃,不是贵女,你只是‘家人子’——你在棋盘之外。”
“可一旦你走进棋局,那些你写下的、你批过的、你说过的,全都会变成利刃,先割你自己。”
一阵风吹进屋中,灯火微晃,竹简翻了一页。
邓绥缓缓起身,行礼到底:“弟子记下了。”
班昭不语,只轻轻点头。
夜更深时,班昭离去,留下邓绥一人守卷抄书。
她摊开新的篇章,提笔,却忽地停下。
窗外一阵细碎脚步声传来,素儿匆匆入内,低声道:“姊姊,有人来送信。”
“信?”
邓绥讶然,“这时辰?”
素儿取出一封竹帛,上覆红绢,未署名。
邓绥打开一看,心中微动——那是她昨日抄书中所注之一,原文抄录在上,下方却附一列细字:“汝识此意,可敢深评?”
——“在下,固。”
她微怔片刻,复又一笑,指尖轻抚这行字,半晌不动。
她知道,这一行字,就是一扇门。
门内是危,是势,是天听之所至。
她若回信,则等于承认自己所为是“评政”;若不回,又可能错过一条能够让自己真正“留下名字”的路径。
她沉默良久,提笔,于帛上落下一句:“吾不敢评政,但敢正言。”
不署名,不留痕。
她将帛卷起,递还素儿:“说,是拾得于书馆角落,不知所主。”
素儿虽不解,但依言照做。
她看着素儿离去的背影,回头望向案上墨迹未干的书卷,忽而笑了笑。
“你来问我敢不敢评政?”
“你们怎知,我写下这些,不过是为了有日能不必评政?”
她轻轻合上那页注释繁多的《春秋》,月光正好落在书面,照亮那一个被她刻意加粗的字:——“正”。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