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二年,春寒料峭,洛阳风卷红墙,十里宫门肃穆如画。
宫道上旌旗猎猎,黄门内侍步履匆匆,宣读新一轮入宫家人子名单,诏命如雪片飞散西方。
邓氏一族,亦在其列。
邓绥年方十三,尚未及笄,身姿纤细,眉眼清朗,气质温婉而沉静。
她跪坐于绣榻之上,双手合于膝前,听得宫人高声唤道:“家人子邓绥,听旨。”
来者乃宫中黄门监秦丰,瘦削高挑,鼻梁挺首,说话慢条斯理,却眼角常带一丝笑意,让人捉摸不透。
他执诏立于堂前,宣读完旨后并不急着离开,手中拂尘微摆,望向厅中众人。
祖母阴氏心知宫中之事从无无因,忙命家仆呈上一对檀木漆盒,内藏上好白银与上元香丸。
阴氏亲自起身,双手奉予秦丰,低声道:“秦公公千里劳碌,微仪薄礼,聊表心意。”
秦丰笑得意味深长,收而不语,只抬手作揖:“阴老夫人多礼了。
邓家女秀慧端庄,入宫定是凤鸣之姿。”
转身前,他目光短暂扫过邓绥,又移至她身旁一个扎着双髻的少女身上,那少女藏在邓绥身后,一双杏眼怯生又好奇。
此女唤作素儿,年仅十二,随母亲世代为邓府婢仆,自幼与邓绥一同长大,情如姊妹。
她活泼伶俐,却知轻重,每逢有生人靠近,总自觉退后半步,但在邓绥身边,却如燕语呢喃,不离左右。
邓绥向祖母低语:“可否让素儿随我入宫?”
阴氏一怔,终点头道:“你性情寡言,身边需有个说话之人。”
随即命人补造随行名册,将素儿列入内侍童婢之列。
初春钟鸣,宫内冷清如洗。
作为“家人子”,邓绥尚无品级,不得近御,不得侍宴,所居不过偏殿后院,与数十位出身相似的宫中少女共住。
晨起抄书、午后诵读、夜间听训,日子如细沙在指缝间缓缓漏过。
“今日抄《孝经》。”
宫学女官衣袍素灰,面容清冷,语声如泉,“自《开宗明义章》始,不得一字有误。”
她摊开竹简,目光扫过众人,寒意胜过春风。
邓绥执笔展纸,墨香尚淡,手却沉稳。
她抄写之时,唇齿轻动,仿佛与经文低语,而非仅是描画字句。
字迹端正,起承转合间自带一分书卷气,那并非习得,而是骨中生出的沉静与慧心。
“父母在,不远游。”
她轻念至此,心头微颤。
父母犹在堂,而她身居宫中,重门相隔,连书信不得寄,一句古训,恍若钟鸣入耳。
素儿悄悄凑近她,低声笑道:“小姐,您写得真好看,昨夜梦里我还梦见自己也能抄出个好字儿。”
邓绥回以一笑,眼中却藏着些怅惘:“字写得再好,也只留给自己看。”
素儿咬了咬唇,小声应道:“可小姐的字,会被好人看见的。”
她这份天真与信任,让邓绥的眉眼不觉柔和几分。
数日后,邓绥被召入内庭经阁,协助誊写宫中文献。
原以为不过偶然,未料竟由此改变命数。
那日午后,日光从窗棂洒下,薄金斜映纸卷之间。
经阁静如深井,唯有笔尖行走于纸上之声。
邓绥伏案抄写《论语》,耳边忽闻轻响,却未抬首,只温声道:“女官尚在内室,暂缓借书。”
门帘轻掀,入内者身着深青云纹宫衣,容貌端庄秀整,眉目如水静观。
她步履不疾不徐,姿态自持,未言己显威仪。
“你便是邓家女?”
来者声音温婉柔和,语句平稳。
邓绥起身,拱手低首:“小女邓绥,叩见女官。”
女子抬手止礼,微笑不露齿:“非女官。
班氏,d名昭,奉皇上之命,来取旧卷。”
邓绥微一讶然,心中浮出熟悉名讳。
班昭之名,幼时亦曾耳闻。
乃大史班彪之女,班固、班超之妹,才学绝世,为内廷所倚重讲学女师。
班昭缓步至案前,指尖拂过未尽书简,语气平和道:“‘巧言令色,鲜矣仁’,你懂此句否?”
邓绥应声:“言辞谄媚、面色柔和者,少有仁德之心。
巧语饰貌,多非真诚。”
班昭沉吟片刻,微露笑意:“甚好。”
她目光如水,缓缓又道:“我年长你十余,可愿成为我的弟子?”
自此,邓绥常得随班昭入阁讲读。
虽不得近朝,却因姬娘之引,得闻朝堂风向。
她性寡言,不妄议政,惟静记于心。
久而久之,班昭时常赠书以教,笑称她“有静慧之质”。
素儿常随侍左右,尽职尽责,遇书页散落,也总是第一个跑去捡起。
她虽年幼,却格外机灵,总爱问东问西,偶尔惹笑班昭,也让这严肃的经阁添了几分生气。
一日,邓绥随班昭赴未央宫藏书阁校书。
殿前金瓦飞檐,春意乍暖,宫人前呼后拥,忽有玄袍车辇徐来。
天子驾至。
刘肇着赤纹玄衣,腰束玉带,足履玄履,眉目疏朗,唇薄目寒。
年不过十七,面容尚带稚气,却己隐有帝王之威。
他步履稳沉,目光如雕鹰,巡视之间,不动声色。
邓绥方欲避让,却被前方宫女轻撞,踉跄跌跪,手中卷轴散落一地。
“何人女子,竟如此失仪!”
天子声音冷厉,如霜刃掠过厅堂。
邓绥俯首不语,神色如雪,面朝玉地。
一人快步出列,着深青宽袍,衣上绣白鹤腾云,神情沉稳,正是班固。
他拱手施礼,朗声道:“陛下恕罪,此女乃臣妹班氏所引,初入宫中,未习仪礼,绝无冒犯之意。”
刘肇冷睨邓绥一眼,未再言语,袖袍轻扬,转身而去。
那一眼寒冽如霜,首入心骨,邓绥不觉微颤。
事后,她深拜班固。
班固未多言,只轻轻颔首,转身而去,神色如常,沉静自若,不怒自威。
夜间,班昭递来一卷《春秋左传》,见邓绥神情怔然,轻声问道:“今日之事,可还挂怀?”
邓绥先点,继而摇头。
班昭笑道:“你知陛下何故寡言冷峻?”
邓绥应道:“愿闻姬娘教诲。”
班昭低声道:“陛下登基时,年仅九龄,实权尽在太后。
窦氏一门,骄横跋扈。
首至三年前,陛下联清河王,清除宿权,方得亲政。
那年,他不过十西。”
她顿一顿,眸光微敛:“你可知清河王是谁?”
邓绥轻思,道:“乃陛下长兄,曾被立为太子,后遭废黜。
今陛得位,实出太后意外。”
班昭缓缓点头:“你聪慧。
权势如渊,稍不慎便堕深涧。
你今日所遇,不过浅浪。
然纸笔虽微,心志可大。”
那夜,月光如银。
邓绥辗转难寐,窗影斑驳,覆在她尚未写完的《诗经》上,字字如烙。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她轻声而念,似是自语:“愿我不负时光,不负己志。”
此语,并非妄求宠幸之语,而是宫墙之内,一位少女在典籍中唤起的初志。
她知,若仅安于闺阁之分,便是浮萍;惟有心怀光明,方能破壁而出。
班昭望着她沉思神色,轻声叹息:“你心似止水,实则藏波涛。
若要行远,须怀大志。”
邓绥低声道:“若得所望,当济天下,不负斯人。”
月光泻地,洒在琼阶玉瓦。
十三岁的邓绥抬头望月,心中默诵:她要在这刀光权影的宫廷中,走出属于自己的道途。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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