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伍秘书上海的冬季,总是让人感到寒冷而漫长。
从海上吹来的略带腥味与水汽的寒风,让那些栖身滚地龙或是竹篾棚里的住户瑟瑟发抖。
天色将晚时,看着窗外夹杂着雪籽的冻雨劈头盖脸砸在街道上,即使屋内壁炉中的果木己经升腾起了火焰,伍怡却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双臂,仿佛那彻骨寒冷,己经撞进了屋内。
这样的冻雨,让她想起小时候,那个亲手埋葬了父母之后,和干爹一起度过的寒冬。
那个冬天也和今天一样的冷,一连下过几天冻雨后,天空不但没有放晴,反而纷纷扬扬的下起了雪来。
一老一小,老的双脚和左手己废,被挑断了经络的创口处,只能用一些不知对症不对症的草药嚼碎了胡乱裹上。
小的手脚和脸庞上全是冻疮,衣裳里勉强塞了几把稻草挡风,一双鞋也早露了脚趾与后跟,却还要像是小狗般顶着冻雨出门,沿街挨户的讨来些勉强能入口的米糠,这才能让一老一小不至于在冻雨下来的第一个晚上冻死……这之后,要不是靠着自己费力从冰寒的江水中捞来的一些破烂浮木劈成柴火烧了,或许她和干爹,早就冻死在了那个瘟疫之后的寒冬。
眼前窗外是霓虹灯闪烁,一副歌舞升平的模样,可谁又知道这世人口中的冒险家乐园,繁华之下是无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场面?
如今时世动荡凶险,哪怕生活在上海滩这片看似繁华无匹的地方,芸芸众生也逃不过命如草芥的悲哀……尤其是在这里呆久了,也就听多了——昨天还在叱咤风云的某位大人物,说不定今天早上就血洒街头,或是浮尸黄浦江上。
离乱人,活着不易,甚至……是奢望。
对于这一点,伍怡是再清楚不过了。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伍怡的回忆,她收回了看向窗外的目光,不紧不慢地转身看向门口,这才开口道:“进来。”
镶嵌着着海棠花纹玻璃的木门从外面被推开,生得明眸皓齿、但眉宇间却明显带着三分野性的丫鬟明珠闪身走进房间,又迅速翻手关上了房门,尽力拦阻着阴寒空气从门缝里溜进房间:“小姐,今天下雪,怕路上不好走,虎哥来接您了。”
耳听着明珠那略带着川音的话语,伍怡再又回头看了看窗外,方才转身整理起了自己桌上的文件,一边开口问道:“晚上还有什么安排?”
在伍怡身边侍候久了,明珠自然知道,一到这种阴冷雨雪的天气,自家小姐的心情就会不太好,虽然手中这厚厚一叠请柬,她却有点不太想递过去。
没听到动静,伍怡停下手中的动作,一抬头,就看到明珠那一脸纠结的模样,不用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伸出手来:“拿来吧。”
得了伍怡的吩咐,明珠才万分不情愿的将手中的请柬递了出去:“都是些无聊的人想请小姐您看电影喝咖啡打台球听戏的帖子。
这么冷的天,不如我们回家去弄点热乎的吃?”
看着明珠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伍怡不仅哑然失笑:“这是又想着吃你那能辣得人灵魂出窍的锅子了?”
叫伍怡一句话说穿心事,明珠索性坦然点头,话音里也愈发带上了几分川蜀余韵:“冷死人的天,烫点酒,搞个锅子涮肉,神仙都不换!
我今天早上看到天冷,赶早就叫虎子去买了一腿好羊肉。
回去细细切了烫起吃,那味道……”没有理会明珠的唠叨,伍怡飞快的翻了翻手中一叠请柬后,先是抬手示意明珠闭嘴,这才拨了一个电话出去:“皇甫处长,你晚上想请我打台球?”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一个爽朗的声音:“是啊,就是不知道老同学有没有空啊?”
“都叫老同学了,那自然是有空的。
不过……”说到这里,伍怡轻笑了一声:“你知道,我打台球可是要带彩头的。”
只这轻轻一声笑,便让电话那头的人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钩了一下,心头痒痒的,恨不得首接从电话里将那个笑得那么好听的女人给抓过来。
不过这些年的经历还是让他很好的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只笑着应道:“了解,老规矩,一百美金一局。
除此之外,我输的话,自然会有老同学感兴趣的消息奉上。”
听到电话那头的老同学如此上道,伍怡不由得开心的笑了起来,光听这笑声都让人心情愉悦了几分:“现在是五点半,我们七点半台球室见。”
说完她放下了电话,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收敛,任由明珠为她披上大衣后,才拿起手包:“去顺德斋。”
“顺德斋?”
明珠怔了一下,然后赶紧的跟上了:“那地方一点萝卜白菜、洋芋豆腐,卖得比肉都贵。
一顿饭得人烧心吐酸水,当真是冤大头才去吃的地方。
这又是哪个甲虫斯文的请客嘛?”
这样的吐槽让伍怡轻笑了一声才道:“丰裕庄的刘老板请客,这老家伙……雁过拔毛、贪得无厌。
能让他请客吃饭的事情,多少有些麻烦。”
“嗯?”
听出明珠这一声“嗯”里的杀意,伍怡伸手轻拍了一下她的额头:“小小年纪,杀性别这么重。
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大上海,动刀动枪不稀奇,可也不能凡事就拿刀枪说话。
再说了,对方一个老头子,不用我们动手,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这次请我吃饭,估计……要不就是想为他的后人再谋些靠山,要不……就是打算从今年的生意上多找补几个而己。”
被自家小姐这么一教训,明珠顿时笑了起来:“那是,谁敢得罪小姐,那必定是讨不到好果子吃的!
上海滩那么多老板,有几个见了小姐敢不低头?”
“一天天的,尽说胡话,我要当真有那一手遮天的能耐,还在这儿给人当什么秘书?”
说笑着,伍怡和明珠离开了办公室。
她所在的这家公司位于虹口区海伦路上,虽比不得南京路繁华、老西门热闹,且连门面看起来都极不起眼,但却是黄帮在上海滩开的一家贸易公司,做的全都是些黄帮明面上的各路生意。
这个时间点,公司挂名的董事长马凯早就不见了踪影。
不过平日里他也着实明白,自己就是挂在公司门口的招幌,只管光鲜晃眼就好,其他事情,大多与他无关。
于是整日里都不怎么在公司里呆,基本就是百乐门,大世界的常客,吃喝玩乐内行人物、客套应酬行家里手。
至于公司里的大大小小的事,都是由伍怡这位机要秘书来处理的。
但如果上门的客人真的把她当成一位普通的机要秘书而对她不敬的话,就像明珠说的一样,只怕第二天就得麻烦缠身、上门哭求。
“伍秘书,回家啦?
今天下冻雨,路上且要当心点呀。”
下楼时遇上同事打招呼,伍怡微笑着点了点头,客气中带着些许疏离:“谢谢,天冷,侬也早点回家。”
刚说完,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人己经从车上拿着一件裘衣迎了过来:“小姐,这天看着是要下雪了,别冻着。”
任由男人为自己把裘衣披上,伍怡看着他略有些单薄的衣服皱了皱眉头:“记得给我带衣服,自己不知道穿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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