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棉签擦过指尖的瞬间,我听见梧桐叶落进产房的声音。
三十七床的日光灯管在头顶滋滋作响,女儿蜷缩在陪护椅上,嘴角还沾着生日蛋糕的奶油。
手机屏幕亮起丈夫的短信:"客户临时约酒局,你自己叫个车回。
"五岁孩子的睫毛被泪水黏成簇,在睡梦中一颤一颤。
"血压还在掉!
"护士掀开帘子冲进来,金属托盘撞在床头柜上。
生理盐水顺着输液管倒流,在透明软管里凝成血珠,像极了梧桐巷口那串被踩碎的山楂糖葫芦。
我数着吊瓶里坠落的水滴,突然听见十七岁的蝉鸣。
粉笔头擦着耳际飞过,在课桌上弹起一道白痕。
前桌女生马尾辫上的草莓发绳晃得刺眼,蓝白校服领口露出半截红绳——那是2007年最流行的本命年挂坠。
我死死攥住复读机的塑料外壳,英语磁带在机芯里沙沙转动。
教室后排的摇头风扇把暑气搅成旋涡,混着少年人特有的汗味。
黑板右上角的值日表用粉笔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凤凰,日期栏写着:9月3日,高一(7)班林清雾。
"林清雾!
教导主任找你!
"走廊瓷砖上还留着暑假施工的石灰印,我踩着自己忽长忽短的影子往前走。
校服口袋里复读机硌着胯骨,按键缝隙里渗出的风油精味,和记忆里母亲藏在五斗柜深处的铁盒一模一样。
"你就是林清雾?
"教导主任从老花镜上方打量我,镜腿缠着褪色的医用胶布。
他身后文件柜的玻璃门映出我的倒影:过长的刘海盖住眉毛,缩在宽大校服里的肩膀像是随时要折断的竹枝。
"你母亲说......"木门被撞开的巨响截断后半句话。
穿深灰色套装的女人挟着寒风闯进来,鬓角的白发比我记忆中少了许多,可眉间的川字纹己经深得能夹住硬币。
"主任,这孩子从小说谎成性。
"母亲把鳄鱼皮手包砸在办公桌上,金属搭扣弹开的声响让我条件反射般挺首脊背,"她爸就是搞科研走火入魔,最后......""妈!
"我脱口而出的瞬间,复读机突然发出刺耳的电流声。
卡住的磁带绞出变调的旋律,分明是十多年后才流行的《小苹果》。
教导主任的保温杯盖震得叮当响,母亲涂着丹蔻的指甲几乎要戳进我眼球:"反了你了!
谁准你报物理竞赛班?
女孩子学这些......""申请表是我自己交的。
"我听见自己清亮的声音在办公室回荡,像颗裹着玻璃渣的水果糖。
阳光穿过百叶窗在母亲脸上割出明暗交错的裂痕,她扬起的巴掌带着熟悉的玉兰香皂味。
我闭上眼,却听见钢笔坠地的脆响。
深蓝墨汁在退学申请表上晕开大团鸢尾,顺着纸纹爬上"林清雾"三个字。
穿白衬衫的少年弯腰捡起万宝龙钢笔,袖口露出的腕表秒针正在倒转。
"抱歉。
"他的声音像是雪山融化的第一道溪流,"我来送市三好学生推荐表。
"母亲僵在半空的手转去拢头发,嘴角扯出僵硬的弧度:"顾同学是吧?
听王老师说你在准备斯坦福的夏校?
"她突然拽住我胳膊往门口拖,"主任,我们家清雾要准备雅思考试,竞赛班的事......""林清雾同学的入学测试卷,"顾明洲将推荐表轻轻放在墨渍未干的申请表上,"最后一道电磁大题用了狭义相对论公式,校刊想约篇解题思路解析。
"母亲掐进我皮肉的手指突然松开。
我盯着少年衬衫第三颗纽扣,那里别着枚银色领针,针脚是振翅的雨燕。
前世女儿病房的窗台上,也落过一只撞玻璃的雨燕,护士说那是回光返照的征兆。
"明天放学后,物理实验室见。
"他转身时带起一阵雪松香的风,走廊光影在他肩头流淌成河。
我握紧口袋里的复读机,暂停键突然自动弹起,磁带转动声里混着模糊的呜咽——分明是女儿昨夜在梦里哭喊"妈妈别走"。
更衣室的铁柜门咣当作响,我抖开叠成方块的校服。
有什么东西从袖管里滑落,在水泥地上滚出细碎的银光。
那是枚瑞士产的梅花表,表面布满蛛网裂痕。
表盘边缘刻着2017.09.05,我结婚那天的黄历写着"忌嫁娶"。
秒针在七点十五分的位置不断震颤,正是女儿出生时第一声啼哭的时刻。
窗外梧桐树沙沙作响,我咬住校服下摆把哽咽咽回喉咙。
三十七岁的灵魂缩在十七岁的躯壳里,终于触摸到命运错位的接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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