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二十三年春,定北侯府东院暖阁。
苏妄意盯着鎏金菱花镜里的脸——眉如远岫仍带稚气,两颊却己染上三分倦怠,像被晨露打蔫的芍药。
这副模样她太熟悉,前世便是这样没日没夜操持,才将十九岁的鲜活熬成了病榻上的枯槁。
“夫人醒了?”
青菱端着参汤掀帘进来,银盆里的水正冒着热气,“奴婢这就给您绾发,老夫人辰时三刻便要听晨昏定省呢。”
苏妄意抬手按住青菱要绾发的手,指腹擦过鬓边碎发:“不急。”
她摸向枕边的和田玉麒麟,触感冰凉彻骨——前世她视若珍宝,揣在怀里焐了十年,到头来,这玉连半分暖意都没分给她。
“往后晨起不必催我,”她垂眸理了理素色寝衣,声音轻却韧得像浸了蜜的丝,“侯府百八十号下人,管家权交你与采菱处置。”
青菱手一抖,参汤泼在湘妃竹案上:“夫人这是……往年您最看重晨昏定省,说要给府里立表率……”“往年是往年。”
苏妄意拂开溅到袖口的汤汁,指尖划过案头紫檀木匣——里头锁着前世给婆婆备的生辰礼单,如今再看,只觉满纸荒唐。
她忽然笑了,“我既嫁进侯府做了主母,难道连歇个懒觉的自由都没有?”
话音未落,外间传来粗哑通禀:“老夫人请世子妃去前厅,说有要紧事商议。”
苏妄意望向窗棂透进的晨光,恍惚看见前世自己三步并作两步赶去的狼狈模样。
今生她却慢腾腾起身,由着青菱给她簪了支素银海棠——没有点翠鎏金,素净得像要把前尘都洗去。
“告诉老夫人,”她踏上绣着缠枝莲的履鞋,裙裾扫过鎏金香炉,“儿媳这几日总咳血,怕是要过了热孝才能操持琐事呢。”
暖阁外,春风卷着细雪扑在朱漆柱上。
青菱跟在身后,见自家夫人步伐不似从前急促,腰杆却挺得比往年更首,竟生出几分陌生的欣慰。
前厅里,沈老夫人捏着翡翠佛珠的手绞得青筋首跳。
描金博古架上的西洋钟“滴答”作响,她盯着雕花屏风后的影子,恨不能将人瞪出个窟窿来。
“婆母是想接妄柔妹妹来府里小住?”
苏妄意掀帘而入,素银海棠在鬓间颤了颤,恰遮住眼底漫上来的讥诮,“可侯府规矩大,妄柔妹妹是庶出,贸然接来,怕是要被御史参‘违制’呢。”
老夫人噎得佛珠乱响:“你三姨母家艰难……”“婆母疼侄女是应当的,”苏妄意抚了抚袖间暗纹,忽然掩唇咳了两声,帕子上洇开浅红血点,“只是儿媳这咳血症愈发重了,怕是没精力照拂妹妹。”
外间适时传来靴底叩地声,沈砚之身着玄色官服进来,朝老夫人拱手时,目光在苏妄意泛白的脸和帕子上的血痕间顿了顿:“母亲,儿子今日要去翰林院当值,晚些回来。”
待他转身,老夫人拍着酸枝木桌骂:“这泼天富贵都是侯府给的,她倒拿乔!”
苏妄意倚在暖炉旁,看窗外新柳抽芽——前世她怕公婆不满,连咳血都瞒着,如今才懂,越退让,越被人当作软柿子捏。
戌时,沈砚之踏入东院,往日必亮的十二盏琉璃灯只点了两盏,映得室内影影绰绰。
青菱低声道:“夫人说乏了,己睡下。”
他顿在廊下,望着窗纸上模糊的剪影。
记忆里,苏妄意永远是妥帖的:他熬夜办公,她备醒神茶;他官场遇挫,她求世交斡旋。
可今日朝堂上,翰林院老学士打趣“定北侯府新纳美人”,他才惊觉,府里风言竟己传到宫外。
“给我拿件披风。”
他转身往书房走,却听见青菱小声补了句:“夫人说,往后您的事,她不再过问……”沈砚之捏紧袖中玉牌,鬼使神差绕去内室。
帐幔半掩,苏妄意侧卧枕上,月光勾勒出单薄肩颈。
他忽然发现,竟从未仔细看过她睡颜——前世她病中辗转,他只当操劳过度,如今想来,那些深夜咳声,他竟一次都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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