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吝啬地透过“晨曦之家”孤儿院那几扇歪斜、蒙尘的窗户,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头、潮湿石灰粉和廉价消毒水混合的独特气味,那是“家”的味道,尽管这个家正如同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在时代拆迁的轰鸣声中瑟瑟发抖。
陈岩蹲在吱呀作响的木楼梯旁,专注地用一把豁了口的扳手拧紧一颗早己锈死的螺丝。
他二十二岁,是这里年纪最大的孩子,也是实际上的“老大”。
浓眉下是一双沉静的眼眸,鼻梁挺首,下颌线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刚毅。
常年干粗活的手臂肌肉贲张,此刻正稳稳地施加着力道。
汗水顺着他小麦色的额角滑落,滴在满是油污的工装裤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陈岩!
左边!
左边那桶快见底的腻子递我!
磨蹭什么呢!”
一个略显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女声从头顶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陈岩抬起头。
屋顶边缘,苏茜正半跪在松动的瓦片上,一手抓着屋檐突出的木椽,一手挥舞着一把秃毛的刷子。
她二十一岁,扎着利落的高马尾,几缕不听话的栗色碎发被汗水浸湿,紧贴在光洁的额角和微红的脸颊上。
阳光勾勒出她紧抿的唇线和倔强的下巴,眼神锐利得像能刮下三层墙皮。
“省着点用,苏姐,”陈岩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院长抠下这点钱不容易,只够糊最漏的那几块,还得留着点补西墙呢。”
他小心地站起身,避开脚下几处肉眼可见的破洞,稳稳拎起脚边一个灰扑扑的塑料桶,里面是所剩无几的白色腻子膏。
他伸长手臂,稳稳地递给悬在上方的苏茜。
苏茜一把抓过桶,哼了一声,手腕一抖,刷子狠狠捅进屋顶一道狰狞的裂缝里,稀薄的腻子膏勉强糊住缝隙。
“知道!
啰嗦!
这破房子,早该塌了算了!”
她嘴上骂骂咧咧,下手却更用力了,仿佛要把对即将到来的拆迁队的滔天怒火,都狠狠糊进这老房子的每一道伤口里。
腻子膏溅起几点白星,落在她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外套上。
“塌了咱们睡大街啊?”
一个戏谑轻快的声音像只灵活的鸟雀,从下面盘旋而上。
只见林小飞像只天生的猿猴,手脚并用,灵巧地攀附着墙外那根锈迹斑斑的落水管,几个蹬踏借力,就轻飘飘地翻上了屋顶边缘。
他二十岁,身形精瘦得像根竹竿,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滴溜溜转着,透着股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的机灵劲儿。
此刻他正笑嘻嘻地拍打着沾满灰尘和铁锈的手掌。
“我看啊,与其在这儿当泥瓦匠,不如咱们去把拆迁队张秃头那锃亮的脑门点着了当信号灯!
苏姐,你上!
给他来个‘热情似火’!”
他挤眉弄眼地冲苏茜努努嘴,笑容里满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促狭。
苏茜头也不回,反手就将沾满腻子的刷子狠狠一甩!
几滴粘稠的白色液体如同微型炮弹,精准地砸在林小飞那张嬉皮笑脸的正中央。
“滚蛋!”
苏茜的声音带着火星子,“老娘的能力是给你放火烧人玩的?
是给你修这破房子、填饱肚子的!”
她饿着肚子在屋顶暴晒了一上午,火气本就蹭蹭往上冒,林小飞这一撩拨,简首是火上浇油。
“哎哟喂!
我的帅脸!
苏姐你谋杀亲弟啊!”
林小飞怪叫一声,夸张地抹着脸,那滑稽的样子活像被泼了一脸油漆的小丑。
他作势就要往苏茜身上蹭,嘴里嚷嚷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结果被陈岩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后衣领子,像拎小鸡崽一样提溜了回来。
“别闹了,小飞。”
陈岩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下面情况怎么样?
院长那边有消息吗?”
他的目光越过林小飞的肩膀,投向下方寂静的院落。
院子里,时光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
一个身形单薄、气质沉静的少年正安静地蹲在墙角那片小小的、营养不良的花圃边。
他是吴锋,十九岁。
他总是习惯性地微微蹙着眉头,薄薄的嘴唇紧抿,那双略显狭长的眼睛似乎总在凝视着虚空,像是在专注地倾听某种常人无法捕捉的、来自空气本身的低语或嗡鸣。
此刻,他正出神地看着一株叶片边缘发黄卷曲的月季,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片枯叶。
紧挨着他蹲着的,是白月。
她是五人中最小的,刚满十八岁不久。
午后的阳光温柔地洒落在她柔软蓬松的栗棕色发顶,晕染出一圈朦胧的光晕。
她正小心翼翼地用一只边缘磕破的搪瓷杯给那株可怜的月季浇水,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它的梦。
粉嫩的嘴唇微微翕动,用只有她自己和花草能听见的音量,温柔地念叨着:“小月季,你要加油呀,多喝点水,要坚强地活下去哦…”几只不知名的小飞虫似乎被她的温柔吸引,在她周围轻盈地盘旋飞舞。
不知何时,一只瘦骨嶙峋、毛色脏乱的橘黄色流浪猫悄无声息地蹭到了她脚边,亲昵地用毛茸茸的脑袋拱着她沾了泥点的小腿,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白月脸上绽开一个纯净的笑容,伸出手指轻轻挠了挠猫咪的下巴。
“吴锋还是老样子,跟花说话呢,神神叨叨的。
白月又在‘招猫逗狗’,自带动物园光环。”
林小飞撇撇嘴,随即脸色一正,压低了声音,凑近陈岩和苏茜,“坏消息,我刚在街口电线杆子上看见了!
红彤彤的,盖着大印!
拆迁通知!
白纸黑字写着——下个月十五号!
最后期限!
挖掘机大队随时准备开进咱们‘晨曦之家’,把它推成平地!”
陈岩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屋顶上原本就有些凝滞的空气,此刻彻底冻结了。
苏茜刷腻子的动作僵在半空,沾满白色膏体的刷子尖端,一滴腻子无声地坠落,在布满灰尘的瓦片上摔得粉碎。
“下个月…十五号…”陈岩喃喃重复着,声音干涩。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孤儿院低矮破败的围墙,投向远方。
那里,城市的天际线被一栋栋崭新的、闪烁着玻璃幕墙冷光的高楼所占据,冰冷、陌生、遥不可及。
脚下这片屋顶,虽然漏风漏雨,瓦片松动,墙皮剥落,却承载了他们所有的童年、挣扎和相依为命的情谊。
这里是他们唯一能称之为“家”的地方,是他们在这个庞大而冷漠的世界里,唯一可以蜷缩取暖的、锈蚀的摇篮。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却令人头皮瞬间炸开的窸窣声,毫无征兆地从陈岩脚边的瓦片缝隙里传来!
那声音短促、密集,带着一种令人浑身发麻的节肢动物爬行时特有的摩擦感。
陈岩几乎是本能地低头看去——就在他左脚旁边,一块微微翘起的瓦片下方阴影里,一只油黑发亮、足有成人拇指大小的蟑螂,正以一种令人作呕的敏捷速度爬了出来!
两根细长的触须如同微型天线般高频颤动,在阳光下反射着诡异的油光,六条覆盖着细密刚毛的腿飞快地划动着,眼看就要爬上陈岩沾满灰尘的旧球鞋!
陈岩脸上的沉稳和刚毅在万分之一秒内土崩瓦解!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倒映着那只迅速逼近的、噩梦般的生物!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
他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短促的、与他高大沉稳形象极不相符的、近乎抽气的惊叫,整个人如同被高压电击中,猛地向后弹跳了一大步!
“嘎嘣——!”
他落脚的那块本就饱经风霜的瓦片,在他这突如其来的猛烈动作下,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脆响,瞬间碎裂!
重心骤然失衡!
“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苏茜厉喝一声,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反应速度,一把抓住了陈岩向后甩出的胳膊,猛地将他往回一拽!
陈岩踉跄了一下,险险稳住了身形,但脸色己然微微发白,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与之前的劳作汗水截然不同。
他强压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试图找回平时的冷静:“咳…没事,瓦片太旧了,踩碎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话音未落,他几乎是带着一种泄愤般的狠厉,飞快地抬脚,狠狠碾向那只早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蟑螂刚才停留的地方!
动作之大,震得周围的瓦片都哗啦作响,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屋顶,而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仇敌。
苏茜狐疑地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陈岩,那目光锐利得像要把他看穿:“你刚才鬼叫什么?
见鬼了?”
“没…没什么,”陈岩立刻板起脸,目光有些飘忽地转向别处,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显得有点僵硬,“风大,沙子迷眼了。”
他迅速转移话题,伸手指向远方的天空,那里正有几朵铅灰色的云在积聚,“看,好像要变天了?
这破房子,真是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
(陈岩对一只小小蟑螂的剧烈恐惧反应,仅仅是个人弱点,还是某种更深层、更不可思议的预兆?
拆迁的最后通牒如同一柄悬顶之剑,晨曦之家这艘在风雨中飘摇的破船,真的能在下个月十五号之前找到避风的港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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