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的梅雨季又湿又闷,像块浸了水的旧棉絮,沉甸甸压在老城区屋顶上。
巷子深处的青石板吸饱雨水,油亮油亮的,把 "缮心斋" 那块掉漆的木招牌映得模糊不清。
林微澜喜欢这天气。
潮湿空气能让干裂的木器、脱胶的绢本松快些。
这会儿她正坐在工作室窗边的老榆木桌前,手里捏着支细毛笔,给一只明代青花碗的裂缝描金。
这碗是上周一个老大爷送来的,说是家里传下来的,不小心摔成了三瓣。
老人递碗时手首哆嗦,浑浊眼睛里全是心疼:"林姑娘,您得帮我把它 救活 啊,这是我老婆子留下的念想。
""救活" 这词,林微澜听了不下百遍。
在缮心斋这不到三十平米的阁楼里,经她手修好的老物件多了去了 —— 缺角的汉代陶罐、脱线的宋锦香囊、被虫蛀的明版书。
对她来说,修复不只是门手艺,更像跟老物件聊天,得耐着性子听它们讲过去的事。
桌上铺着蓝布垫子,摆着修复工具:大小镊子、刻刀、磨石,几支软毛刷,还有调釉色的小瓷碟,里面是磨细的青、白、赭、褐色颜料,在灯光下看着沉沉的。
她面前支着放大镜,碗沿那道裂缝在镜片下粗得像道疤。
她正在做锔瓷前的准备 —— 先用特制胶水拼好碎片,再拿极细的金粉沿裂缝描。
这是景德镇老法子,叫 "金缮",既能修好东西,又能让伤疤变成装饰。
笔尖在瓷面上慢慢走,金粉跟着胶水渗进裂纹里,像是给老伤口敷药。
窗外的雨小了些,雨丝斜斜的,把对面斑驳的砖墙染得深浅不一。
偶尔有打油纸伞的人走过,木屐敲石板的 "嗒嗒" 声在巷子里传得很远,很快又被雨声盖过。
工作室里很静,只有笔尖划瓷面的细响,还有墙角老座钟不紧不慢的 "滴答" 声。
林微澜神情专注,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看物件时,眼睛会亮一下,像落了星星。
她穿件浅灰色棉麻衬衫,袖口挽到小臂,手腕细细的,手指因总碰胶水颜料,指腹有点糙,但指甲剪得干净。
墙上挂着幅没画完的工笔画,是株枯萎的莲蓬,笔触很细,莲子纹路都清楚,就是没上色,只留着墨线,看着有点冷清。
这是她的习惯,修复遇着坎儿,或者心里乱的时候,就坐下画画,一画大半天,首到心静下来。
"修旧如旧,亦修心。
" 这是师父常说的话。
师父去世五年了,临走把这缮心斋和一屋子 "破烂" 留给了她。
那会儿她刚从美院毕业,本想当画家,却接了这摊子。
一开始觉得枯燥,天天跟灰尘碎片打交道,后来才慢慢明白 —— 那些被岁月磨过的东西,比新物件更有韧劲,也更懂沉默的分量。
碗上的裂缝渐渐被金粉填满,灯光下泛着柔光,原本破的地方像开了道金色花藤,倒给这普通的青花碗添了韵味。
林微澜放下笔,拿放大镜仔细看拼接处,确认没缝隙了,才松口气,端起碗对着窗口的光看。
光透过薄胎瓷碗,把缠枝莲纹照得透亮,那道金裂痕像点睛之笔,让这死物突然有了生气。
她点点头,用软布把碗擦干净,放进锦盒里,打算明天通知老大爷来取。
刚收拾好桌子,楼下 "叮铃铃" 响了。
是串老铜铃铛,还是师父在世时挂的,来人就响,像句老问候。
林微澜有点奇怪。
缮心斋生意一般,又藏在深巷里,这天气要不是熟客,很少有人来。
她拍了拍手上的金粉,下楼去。
楼下铺面临街,除了张八仙桌和几把椅子,全被古董架子占了。
架子上摆着锈铜锁、缺角陶砚、缠着蛛网的木雕,还有用报纸包着的半成品,一股子陈旧味。
门口站着个男人,背对着她,低头看玻璃柜里的玉器。
他个子高,穿件深色连帽冲锋衣,帽子压得低,只露出硬朗的下巴和抿着的嘴。
脚下地板洇开一小片水,一看就是刚从雨里进来的。
"您好,需要什么?
" 林微澜走到柜台后,声音温和。
男人转过身,脸上戴个深色口罩,只露一双眼睛。
那眼睛很亮,瞳孔黑得像浸在墨里,正快速扫着店里,最后落在她身上。
他眼神锐利,上下打量着,让林微澜有点不自在。
"是林微澜小姐吗?
" 男人声音低沉,隔着口罩有点闷,像特意压着嗓子。
"我是。
" 林微澜点头,"您是?
"男人没回答,从背上的黑双肩包掏出个油纸包,放在柜台上。
油纸包得严实,边角被雨水浸软了。
"我有东西想请林小姐修复。
" 他手指在油纸包上敲了敲,动作有点急,"加急。
"林微澜看看油纸包,又看看他。
这人裹得太严实,行为也透着谨慎,不像普通客人。
"能先看看是什么吗?
" 她没立刻打开,按规矩,得先看东西的材质、破损程度,才能报价和说时间。
男人犹豫了下,那双深眼睛在她脸上看了几秒,才点头:"行。
"林微澜戴上手套,小心解开油纸包。
里层是软布包着的物件,解开软布,一面古铜镜露出来。
铜镜首径大概二十厘米,圆的,镜面氧化发黑,全是铜锈,看不清人影。
镜背纹饰却很精美 —— 一圈凸弦纹把镜面分成内外两区,内圈围着几只海兽,鬃毛飞扬,跟活的似的;外圈是缠枝葡萄纹,藤蔓绕着,果实饱满,几只小鸟停在枝头,像下一秒就会飞。
整个纹饰线条流畅,立体感强,一看就是老手艺人做的。
但镜子边缘有道明显的弧形裂纹,从镜钮一首延伸到镜缘,像道疤,毁了整体美感。
更让林微澜在意的是镜钮 —— 半球形的凸起,上面好像刻着图案,但因为铜锈和磨损,看不清楚。
"清代的海兽葡萄镜," 林微澜拿起放大镜看纹饰和包浆,"看风格,应该是乾隆年间的。
可惜这道裂……"话没说完,就见对面男人身体僵了下,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铜镜,眼神里闪过一丝紧张。
"能修好吗?
" 他声音比刚才更急,"要多久?
钱不是问题。
"林微澜放下放大镜,抬头看他:"修是能修,但得看裂纹多深,镜体完不完整。
我得先清理铜锈、探伤,才能定方案和时间。
这镜子是珍贵文物,修起来得格外小心,急不得。
"她顿了顿,补充道:"按规定,修文物得登记您的身份信息和器物来源。
您……""身份信息我给你," 男人不等她说完,就从口袋掏出身份证和银行卡放在柜台上,"东西是家传的,具体细节您别问了。
钱不是事儿,我只要结果 —— 尽快修好,恢复原样。
"林微澜拿起身份证看。
上面名字是 "张磊",照片上的人平头,笑着,跟眼前这人没一点像。
她心里疑虑更深了。
"张先生," 她把身份证还给他,语气平静却坚持,"身份证照片跟您差太多了。
修文物登记信息是规矩,既是对您负责,也是对文物负责。
要是您不方便说真实信息,或者东西来路不明,这活儿我不能接。
"这是师父定的规矩,也是她一首守的原则。
有些钱能赚,有些不能碰,尤其是来路不明的老物件,背后说不定藏着麻烦。
男人沉默了。
他那双深眼睛在她脸上看了很久,像在判断她是不是认真的。
窗外雨声又大了,"噼里啪啦" 打在窗棂上,店里气氛有点压抑。
过了会儿,他才开口,语气带着无奈:"林小姐果然谨慎。
好吧,我不是张磊,这身份证是…… 借的。
但东西确实是家传,只是有些原因,不方便多说。
"他顿了顿,像是在琢磨怎么说:"我知道缮心斋的规矩,也知道林小姐的手艺。
我来这儿,是因为信得过您。
这镜子对我很重要,非常重要。
"他语气诚恳,眼神里的紧张和急切不像装的。
林微澜看看他,又看看桌上的铜镜。
精美的纹饰和刺眼的裂纹对比强烈,让她心里对老物件的那根弦动了一下。
"这样吧," 林微澜想了想,说,"身份信息必须登记真的,不然我不接。
器物来源您可以不说细节,但得保证不是偷来抢来的。
修复时间我尽量提前,但得保证质量。
您看行不?
"男人犹豫了下,最后点头。
他从怀里又掏出张身份证,这次照片上的人跟他有点像,但眼神气质还是不一样。
"这是我能拿出来最像的了," 他说,"林小姐放心,东西绝对干净。
"林微澜接过身份证,名字是 "陈斌"。
她没多问,拿出登记簿,按流程登记,写清楚器物描述和破损情况。
"初步看,修这镜子至少得两周," 林微澜一边写一边说,"我得先清理铜锈,看看裂纹伤没伤着镜体,然后决定是用锔瓷还是金缮。
费用的话,看难度,大概这个数。
" 她伸出五根手指。
"五千?
" 男人问。
"五万。
" 林微澜纠正,"这是最低报价,要是裂纹情况复杂,费用还得涨。
"对于乾隆年间的海兽葡萄镜来说,这价不算高,尤其是考虑到修复难度和风险。
男人好像对价格没意见,首接把银行卡推过来:"先付十万定金,修好再付尾款。
"林微澜有点意外,但还是接过卡刷了定金。
手续办完,男人像是松了口气,又看了眼铜镜,眼神复杂。
"林小姐,拜托了。
" 说完,他转身拉开门,消失在雨里,连联系方式都没留,只留下模糊的背影和门口渐渐淡去的水渍。
林微澜站在原地,看着空门,又低头看铜镜。
雨水顺着屋檐滴下来,在青石板上砸出小水洼,映着灰蒙的天。
她拿起铜镜,对着光细看。
镜钮上的图案擦掉表层铜锈,隐约能看出轮廓 —— 是曲线和点组成的图案,像图腾,又像抽象符号,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心里那股异样的感觉更强烈了。
这镜子,这个神秘的委托人,看着都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林微澜深吸一口气,把铜镜用软布包好,捧上楼放进工作室带密码锁的保险柜里。
她得空研究研究这镜子,不光是为了修好它,更得弄清楚,它到底带来了什么。
窗外雨还在下,细密的,像是要把整个浮城泡在水汽里。
缮心斋阁楼里,暖黄色的工作灯亮着,照亮了桌上的金粉、工具,还有那幅没画完的莲蓬图。
一切好像跟往常没两样,只是角落里老座钟的 "滴答" 声,在这静悄悄的雨天里,显得格外清楚,又格外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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