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死后第七天,宁大柱把猪圈拆了。
"赔钱货,以后睡柴房。
"他拎着宁小满的领子,像扔一捆干草似的把她丢进堆满农具的破屋子。
柴房比猪圈还小,屋顶漏雨,墙角堆着发霉的稻草,老鼠在梁上窸窸窣窣地跑。
宁小满没哭。
她蹲在地上,把奶奶给她的银镯子藏进墙缝里,又用稻草盖好。
天刚亮,铁柱就来踹门。
"死丫头,做饭去!
"灶台比她还高。
宁小满踩着板凳,踮着脚往大铁锅里舀水。
滚烫的蒸汽扑在脸上,她眯着眼,把地瓜削成块扔进去。
铁柱蹲在灶口啃生萝卜,故意把柴火塞得太满,烟倒灌出来,呛得她首咳嗽。
"笨得像猪!
"铁柱一巴掌扇在她后脑勺上。
宁小满踉跄了一下,手按在烧红的灶沿上,"滋"的一声,掌心烫出一片水泡。
她咬着嘴唇没出声,把粥盛好端上桌。
宁大柱喝着粥,突然说:"明天李瘸子来看人。
"铁柱咧着嘴笑:"爹,卖了钱给我买弹弓不?
"宁小满蹲在灶台边啃地瓜皮,听见这话抬起头。
她不懂"看人"是什么意思,但看见宁大柱数钱的样子,突然想起奶奶死前那个晚上。
那天夜里,她疼得睡不着——宁大柱嫌她打翻了猪食桶,用竹条抽得她背上全是血痕。
柴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月光漏进来,照见一个佝偻的身影。
"满丫头......"奶奶颤巍巍地蹲下来,往她嘴里塞了块冰糖。
甜味在舌尖化开的时候,宁小满的眼泪才掉下来。
"记住啊,"奶奶用树棍在地上划拉,"这是人,这是口......"月光下,泥地上歪歪扭扭的字像会发亮。
现在,宁小满用树枝在灶灰里写字。
她只会写五个字:人、口、宁、小、满。
写完了就用脚抹平,怕被铁柱看见。
晌午,村里来了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挎着布包挨家挨户敲门。
宁小满正在河边洗衣服,听见孩子们嚷嚷:"知青老师来教认字啦!
"她蹲在芦苇丛里偷看。
知青老师坐在老槐树下,几个孩子围着她,书本摊在膝头。
阳光透过树叶,在书页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这是上,这是下......"宁小满看得入神,没注意铁柱从背后过来。
"偷懒!
"他一脚把她踹进河里。
初春的河水刺骨地冷。
宁小满扑腾着爬起来时,知青老师己经跑过来,一把拉住她。
"你没事吧?
"宁小满从没被人这样握过手。
知青老师的手指又暖又软,指甲剪得圆圆的,掌心有墨水的味道。
"我、我没事......"她结结巴巴地说,突然发现自己在盯着对方胸前的钢笔看——亮闪闪的笔帽上,嵌着一颗小小的红五星。
铁柱在岸上骂:"贱丫头,衣服都漂走了!
"宁小满这才发现,篮子里洗好的衣服全被水冲走了。
她浑身发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
"等等。
"知青老师突然从布包里拿出件旧衣服,"给你。
"那是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打着补丁,但干干净净的。
宁小满不敢接,手在衣角上蹭了又蹭,怕自己的泥手弄脏了它。
"拿着吧。
"知青老师把衣服塞给她,又往她手里放了样东西,"这个也给你。
"是一截铅笔头,用得只剩拇指长。
宁小满攥着铅笔头跑回家时,铁柱己经告了状。
宁大柱拎着烧火棍等在院里,一棍子抽在她腿上。
"敢偷东西?
""没、没偷......"她蜷缩在地上,手死死护着怀里的铅笔头。
宁大柱扯开她的衣领,蓝布衫被撕破个口子。
他摸到墙缝里的银镯子时,眼睛一亮。
"果然是偷的!
"宁小满突然像发疯的小兽一样扑上去,一口咬在他手腕上。
宁大柱嚎了一声,镯子掉在地上。
她抢过来就跑,却被铁柱绊倒,额头磕在门槛上,血一下子糊住了眼睛。
恍惚中,她看见知青老师站在院门口,手里拿着本皱巴巴的书。
"宁同志,我是来送扫盲课本的......"宁大柱立刻换了副笑脸:"哎呀,老师快请进......"宁小满趁机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躲进柴房。
她抹了把脸上的血,从稻草堆里摸出个破瓦片——这是她的"本子"。
她用铅笔头在瓦片上画了一道。
这是她学会的第六个字:"血"。
月光从屋顶的破洞漏进来,照在瓦片上。
宁小满把银镯子戴在手腕上,冰凉的金属贴着她突突跳的血管。
远处传来铁柱的笑声:"爹,明天卖了丫头,我要吃红烧肉!
"宁小满不知道"卖"是什么意思。
但她知道红烧肉——去年过年时,铁柱碗里有两块肥得流油的肉,她只分到一碗肉汤。
那晚她梦见奶奶,梦见奶奶用树棍在地上写字:"跑。
"天快亮时,宁小满把瓦片和铅笔头藏进墙缝,银镯子用布条缠好,绑在大腿内侧。
柴房门突然被推开,李瘸子拄着拐杖走进来,酒气熏天。
"让叔看看货......"他粗糙的手摸上她脸时,宁小满突然明白了"卖"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