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呕吐声，如同惊雷，劈开了凝固的、充满毁灭气息的空气。
那小小的孩子——利林——在艾格尼丝怀中猛烈地弓起身体，小嘴大张，一股混合着半消化的奶液、胃内容物和一种诡异的、散发着浓烈甜腥气的深绿色粘稠液体，如同决堤般喷涌而出！
污秽物溅射开来，糊了艾格尼丝满脸满身。
那刺鼻的甜腥味中，混杂着一丝艾格尼丝在森林深处嗅到过的、如同金属燃烧般的奇异气息，浓烈得令人作呕。
但这污秽，此刻却如同天籁！
“呜哇——咳咳咳！”
紧随呕吐之后的，是撕心裂肺的、带着巨大痛苦和本能挣扎的呛咳！
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青紫色的面庞如同退潮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那可怕的死气，虽然依旧苍白虚弱，但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了一条缝隙，露出迷茫而痛苦的金色瞳孔！
他开始呼吸了！
虽然微弱、断续，带着呛咳的杂音，但那无疑是生命的气息！
时间彻底凝固。
德鲁恩手中那根爆发出刺目乳白光芒的木杖，光芒如同被无形的手掐灭，骤然黯淡下去，只剩下温润的余晖。
他脸上的疯狂和暴怒瞬间冻结，如同风化剥落的石像，只剩下纯粹的、难以置信的呆滞。
那双银灰色的眼眸死死盯着孩子剧烈起伏的小小胸膛，又转向被污秽覆盖、狼狈不堪的艾格尼丝，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
申娜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个破碎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她扑过来的动作僵在半途，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滚落，目光死死黏在孩子痛苦喘息的小脸上，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残余的恐惧在她眼中疯狂交织。
周围村民武器上蓄势待发的元素光芒——橘红的火焰、幽蓝的寒气、亮白的电蛇——如同被泼了冰水，瞬间熄灭、消散。
高举的手臂僵在空中，无数双金色、银灰的眼瞳里，燃烧的敌意和杀机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彻底击碎：那是目睹了不可能之事的极致震惊，是对生命奇迹本能的敬畏，以及……对眼前这“邪魔”所做一切的彻底茫然与动摇。
死寂。
只有利林痛苦的呛咳和喘息声，在寂静的村落中清晰地回荡。
艾格尼丝顾不得满脸的污秽和那令人窒息的甜腥味。
她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怀中的孩子身上。
呕吐！
持续的呕吐是好事！
必须把胃里残余的毒素尽可能排出来！
她立刻低下头，不顾自己口腔里残留的、如同火焰灼烧般的辛辣感（那异界的“瑟拉根”效力惊人），小心翼翼地、轻轻拍打着利林小小的后背，帮助他顺气，同时用手指小心地清理他口鼻中残留的呕吐物，避免窒息。
“**Lirin…**”（利林…）申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巨大的颤抖和难以置信的狂喜，踉跄着扑到艾格尼丝身边，伸出手，却又不敢触碰，只是泪流满面地看着孩子痛苦却真实存在的呼吸。
德鲁恩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回神。
他猛地一步上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笼罩下来。
他没有看艾格尼丝，而是首接伸出手，那布满古老图腾纹路的手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却又极其轻柔地探向孩子的额头、脖颈，感受着那虽然滚烫却不再抽搐的体温，倾听着那虽然微弱却持续存在的呼吸声。
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银灰色的眼眸深处，那几乎碎裂的痛楚被一种汹涌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取代——震惊、庆幸、后怕，还有对眼前这“邪魔”所做一切的、无法理解的巨大疑惑。
“**Tol’rin…**”（活了…）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沙哑，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沉淀着岁月与智慧、此刻却布满血丝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不带纯粹杀意地看向艾格尼丝。
艾格尼丝正低着头，用沾满污秽的修女袍袖子内侧相对干净的地方，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利林嘴角的污渍，动作专注而小心。
她脸上沾满了深绿色的呕吐物和泥土，汗水冲开污渍留下道道痕迹，深陷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阴影，整个人狼狈不堪，仿佛刚从地狱的泥沼里爬出来。
但就是这样一个卑微、肮脏、被视为“黑暗邪魔”的存在，刚刚以一种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甚至带着亵渎意味的方式（那嘴对嘴的举动！
），硬生生从死神手里夺回了他儿子的生命！
德鲁恩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想说什么，问什么，但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
周围的村民也如同石化般站着，之前的愤怒和恐惧被巨大的茫然取代，只能呆呆地看着村长，又看看艾格尼丝和孩子。
“**Val… shi’***i shi’val’shal?**”（邪…她让我的孩子活了？
）申娜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德鲁恩，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德鲁恩没有立刻回答。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带着森林清冽和呕吐物甜腥的空气，仿佛让他彻底冷静下来。
他再次看了一眼孩子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虽然依旧虚弱），然后，目光重新落回艾格尼丝身上，那审视的意味变得更加复杂和深邃。
“**Val’morath te’nash… shi’tol’rin Lirin.**”（黑暗邪魔…她救活了利林。
）德鲁恩的声音恢复了某种村长的威严，但不再有之前的狂暴，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宣告事实般的语气。
他环视了一圈依旧处于震惊和茫然中的村民，目光最终落在守卫队长卡伦身上。
“**Kor’dash… kor’dash shi’nash?**”（烧死…烧死她吗？
）卡伦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但声音里充满了犹豫和不确定，手中的武器早己垂落，晶体黯淡无光。
他脸上的刀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着。
德鲁恩沉默了。
他银灰色的眼眸在艾格尼丝和怀中的孩子之间逡巡。
空气再次变得凝重。
艾格尼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觉到那无数道目光重新聚焦在自己身上，不再是纯粹的杀意，但依旧是审视、疑虑、甚至更深的忌惮——她刚才的举动，在他们眼中恐怕比魔法更诡异、更难以理解。
“**Shi’nar’eth… shi’tol’rin…**”（她说神言…她救人…）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是之前那个拄着木杖、尖叫着要烧死艾格尼丝的老妇人。
她浑浊的金色眼瞳死死盯着艾格尼丝沾满污秽的修女袍，和她胸前那个虽然磨损、却依旧能辨认出十字架轮廓的挂坠（艾格尼丝自己都没意识到它还挂在脖子上）。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古老的、令人心悸的韵律。
“**Nar’eth… shi’val’morath? Nar’eth shi’val’morath?**”（神…眷顾邪魔？
还是邪魔…窃取了神的力量？
）这低语如同毒蛇，瞬间在人群中蔓延开来，激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和窃窃私语。
刚刚对生命奇迹的敬畏，迅速被更深层次的、对未知和亵渎的恐惧所取代。
那些金眸银瞳中，重新燃起了警惕和不安的火焰。
艾格尼丝的心沉了下去。
她明白了。
救活一个孩子，并不能消除他们根深蒂固的恐惧和排斥。
她来自“黑暗时代”的身份，她身上未知的“污染”，她使用的、在他们看来诡异甚至亵渎的方法，都让她依旧是异类，是巨大的威胁。
只是现在，这威胁披上了一层更令人不安的、难以定义的迷雾。
德鲁恩显然也感受到了这种氛围。
他脸上的肌肉绷紧了，银灰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作为村长，他必须权衡。
这个“邪魔”救了他的儿子，这是事实。
但她带来的潜在危险，也是事实。
村民的恐慌和信仰的根基，同样不能动摇。
他再次看向艾格尼丝。
艾格尼丝也抬起头，沾满污秽的脸上，那双深陷的眼眸坦然地迎向德鲁恩审视的目光。
里面没有祈求，没有恐惧（或者说恐惧被更深的东西压住了），只有一种疲惫的平静，和一丝属于医者的、对生命本身的关切——她轻轻调整了一下襁褓，让利林呼吸更顺畅些。
这细微的动作，似乎触动了德鲁恩心中某个角落。
终于，他做出了决定。
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响彻在寂静的谷地：“**Val’morath te’nash… shi’tol’rin Lirin.**”（黑暗邪魔…她救活了利林。
）他重复了一遍，强调着这个事实。
“**Shi’kor’dash… shi’nash.**”（烧死她…不行。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吸气声。
卡伦和几个守卫握紧了武器，但没有举起。
德鲁恩的目光扫过那些不安的面孔，最终定格在村落边缘，那片紧靠着最为高大、散发着幽暗紫光的巨木的阴影深处。
“**Nar’eth… shi’val’morath? Shi’nash.**”（神…眷顾邪魔？
不可能。
）他缓缓摇头，否定了老妇人的猜测，也安抚了村民的恐慌。
“**Val’morath… shi’nar’keth.**”（邪魔…必须被隔绝。
）他抬起手，木杖指向村落边缘那片深邃的阴影。
“**Lok’tar te’nash… Val’mora Nar’eth.**”（带她过去…月光神殿。
）“**Val’mora Nar’eth!**”（月光神殿？！
）人群中爆发出比之前更强烈的惊呼！
那惊呼里充满了极度的敬畏、恐惧，甚至是一丝……禁忌被触碰的恐慌。
卡伦的脸色也变了变，看向那片阴影的眼神充满了忌惮：“**Dorn… shi’val’shal…**”（村长…那里…）“**Lok’tar!**”（执行！
）德鲁恩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Shi’nar’eth… shi’val’morath… shi’Val’mora Nar’eth.**”（神言…邪魔…月光神殿。
）他似乎在陈述一个逻辑链条，一个将这三者强行联系起来的理由。
“**Nar’eth tol’rin… shi’shi.**”（神是否宽恕…由神决定。
）这近乎神谕般的决断，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质疑和骚动。
村民们看向那片阴影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充满了对未知的敬畏和对村长权威的服从。
将“邪魔”投入被月光女神遗弃百年的神殿，由神意裁决……这似乎成了唯一能平衡救子之恩与根深蒂固恐惧的方式。
卡伦不再犹豫，他朝着德鲁恩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然后转向艾格尼丝，眼神复杂，之前的杀意被一种深沉的忌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对她救下利林行为的微妙敬意所取代。
他做了一个手势，两个村民立刻上前。
这一次，他们没有粗暴地拖拽。
其中一人小心地从艾格尼丝怀里接过依旧虚弱、但呼吸平稳许多的利林（申娜立刻扑上去紧紧抱住，泣不成声）。
另一人则示意艾格尼丝跟上。
艾格尼丝默默地站起身，全身的骨头都在酸痛地***。
她最后看了一眼被申娜紧紧抱在怀里的利林，孩子小小的眉头皱着，似乎还在承受痛苦，但金色的眼睛半睁着，不再是死寂的黑暗。
她心中涌起一丝微弱的暖意，随即被更深的疲惫和茫然淹没。
月光神殿？
由神裁决？
听起来更像是流放和囚禁。
但她别无选择。
她被带着，走向村落边缘那片深邃的阴影。
村民们自动分开一条更宽的道路，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在背，充满了敬畏、恐惧、好奇和深深的疏离。
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
越靠近村落边缘，光线越暗。
那些巨大的紫色树木更加密集，树冠交织，几乎完全遮蔽了上方漏下的银白光束。
空气变得更加阴冷潮湿，弥漫着浓郁的腐朽落叶和泥土的气息，之前那种奇异的甜香淡了许多。
地面上的苔藓更加厚实，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沉闷的噗嗤声。
绕过几棵需要十人合抱的巨木虬结的板状根，一片被巨大阴影完全笼罩的空地出现在眼前。
空地中央，矗立着一座建筑。
那便是月光神殿。
它比艾格尼丝想象的要小，与其说是宏伟的神殿，不如说是一座被森林彻底吞噬的废墟遗迹。
主体由一种光滑、冰冷的深灰色石材构成，风格极其古朴，线条粗犷而简洁，没有任何繁复的雕饰。
建筑大致呈长方形，但轮廓己经模糊不清，被厚厚的、如同绒毯般的深紫色苔藓和无数粗壮的、散发着幽暗光泽的深紫色藤蔓所覆盖、缠绕。
那些藤蔓如同巨蟒，勒进石缝，有些地方甚至将整面石墙都包裹了起来，藤蔓上生长着细小的、如同鳞片般的暗紫色叶片，在极其微弱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幽光。
神殿的入口早己坍塌了大半，只剩下一个歪斜的、被巨大藤蔓半掩的黑暗门洞，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入口处残留着半截断裂的、同样被苔藓覆盖的石柱，石柱上隐约可见一些早己模糊不清的、弯月状的浅浮雕痕迹，那是“月光女神”纳瑞斯（Nareth）仅存的象征。
神殿的顶部大部分己经塌陷，几根巨大的石梁斜斜地插入地面，上面也爬满了藤蔓和苔藓。
几缕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遥远天际的银白色光线，艰难地穿过上方密不透风的树冠和藤蔓的缝隙，吝啬地洒落在神殿废墟上，形成几道惨淡的光斑，更衬托出整体的阴森与破败。
空气在这里似乎都凝滞了，带着一种沉重的、被时光遗忘的腐朽气息。
没有鸟鸣，没有虫声，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以及藤蔓在无形微风中摩擦石壁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窸窣声。
卡伦在距离入口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眼神凝重地看了一眼那黑暗的门洞，然后转向艾格尼丝。
他指了指神殿，又指了指地面，做了一个“留在这里”的严厉手势。
他的眼神明确地警告：不准离开这片区域，不准靠近村落。
“**Shi… shi’***i… shi’shi’val?**”（她…孩子…她需要水？
食物？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艾格尼丝身后响起。
是那个之前质疑她、拿着亮白电光木棍的年轻村民，他似乎叫托林（Tolin）。
他看着艾格尼丝沾满污秽、虚弱不堪的样子，又想到她刚才救人的举动，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和微弱的同情。
卡伦严厉地瞪了托林一眼，低喝道：“**Shi’nash! Val’mora Nar’eth!**”（不行！
月光神殿！
）他指了指地面，又指了指天空，似乎在说，在这里，一切都由月光女神（或者说她的遗弃）来决定。
食物和水？
那是生者的领域，不属于这片被神遗忘的角落。
托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卡伦不再看艾格尼丝，朝着废墟方向，用一种极其庄重、甚至带着一丝畏惧的语气，念诵了几句简短的、艾格尼丝完全听不懂的祷词，似乎是某种净化或隔绝的仪式。
然后，他对着艾格尼丝，再次做出了那个强硬的、不容置疑的“留下”手势，便带着托林和其他村民，如同躲避瘟疫般，迅速转身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浓密的紫色林木之后。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最终彻底消失。
死寂。
彻底的死寂瞬间包裹了艾格尼丝。
那是一种比黑死病肆虐的修道院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寂静。
只有风吹过藤蔓的沙沙声，和她自己粗重、带着回音的呼吸声在废墟前回荡。
她独自一人，站在了这片被遗忘的月光神殿前。
浓重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西面八方涌来，吞噬着那几缕惨淡的光斑。
巨大的、覆盖着深紫色苔藓和藤蔓的灰色石壁沉默地矗立着，散发着无尽的苍凉与寒意。
那个半掩在藤蔓下的黑暗门洞，像一张嘲弄的嘴，等待着她的进入。
饥饿感如同苏醒的野兽，猛烈地撕咬着她的胃。
喉咙干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带来***辣的疼痛。
身体各处传来的酸痛和疲惫，如同沉重的锁链，拖拽着她。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个被汗水浸透的、硬邦邦的小布包——里面是她从修道院带来的、仅有的几样东西：一柄生锈的小刀，一块打火石，还有……一小把干瘪的、来自中世纪英格兰田埂的黑麦种子。
冰冷的种子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属于过去世界的真实感。
艾格尼丝抬起头，深陷的眼眸望向那黑暗的神殿入口，又望向头顶那片被巨大紫色树冠和藤蔓彻底遮蔽、连惨淡光斑都吝啬给予的“天空”。
没有圣克里斯托弗的庇护。
没有熟悉的草药圃。
没有哪怕一个能听懂她语言的人。
只有这座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月光神殿，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以及一个被隔绝于此、生死由命的异乡孤魂。
她迈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向那藤蔓掩映下的、深不见底的黑暗门洞。
鞋底踩在厚软的苔藓上，发出沉闷的、如同踏入坟墓的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