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入郡城那日,天光刚刚破晓。
铅云压得很低,雪却停了,城墙上悬着一排铁笼,笼里囚的是昨夜刚被斩首的妖修,血顺着铁栏结冰,像一串串赤红的琉璃。
姜玄把车窗掀开一条缝,冷风卷着血腥味灌进来。
姜梨在他怀里缩了缩,小脸埋得更深。
“怕不怕?”
姜玄低头问。
姜梨摇头,声音闷闷的:“有哥哥就不怕。”
马车穿过瓮城,停在千机楼外。
千机楼不是楼,而是一座城中之城——黑石垒墙,飞檐挂铜铃,风一过,万铃齐响,如百鬼夜哭。
杜执事先行下车,递上一块乌木令牌。
守卫只看了一眼,便齐刷刷让开。
“走吧,”杜执事回头,笑得客气,“从今日起,你们的命,归这儿了。”
入门便是校场。
雪被扫得干干净净,露出乌黑的石砖。
数百名少年排成方阵,大的不过十七八,小的才***岁,俱是青衣短打,袖口绣“机”字。
最前方摆着一张紫檀案,案后坐着个女人——白狐裘、胭脂唇,眉间一点朱砂,像雪里一点滚烫的血。
苏听雪。
她正低头拨弄算盘,珠玉相撞,清脆如兵戈。
“青州姜玄,”她头也不抬,“绝窍体?”
姜玄上前一步,把姜梨护在身后:“是。”
苏听雪这才抬眼。
目光像两把薄刃,自少年粗布衣裳滑到磨出洞的鹿皮靴,再到他怀里昏睡的娃娃,最后停在他头顶——百会处,有一缕极淡的银光,一闪而没。
她唇角微弯,似笑非笑:“有趣。”
算盘“啪”一声扣上。
“规矩有三。”
“第一,千机楼不养闲人。
三日内,你若开不了第一窍,便去外城死斗营。”
“第二,楼里讲买卖。
想要火灵芝,拿消息换——别人的,或者你自己的。”
“第三,”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姜梨身上,“病娃娃可以留,药钱算你利息,九出十三归。”
姜玄没有犹豫:“我应。”
“很好。”
苏听雪抬手,一枚玉简抛过去,“今夜子时,去‘暗市’,把这张单子上的东西带回来。
——用你自己的方式。”
玉简入手冰凉,内里浮出一行行小字:“破元箭三支,赤炼蛇胆一枚,活的。”
落款,依旧是小小的“雪”字。
子时。
暗市设在千机楼地下三层,灯火昏黄,人声如潮。
姜玄背着姜梨,穿行在摊位之间。
空气里混杂着血、铁、药草与脂粉味。
有摊位卖妖兽内丹,也有摊位卖“童子魂魄”,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破元箭好找,赤炼蛇胆却棘手——那蛇产自赤霞山,毒可蚀金铁,且性烈,取出胆后须在三息内服下,否则化为一滩脓血。
“小哥,要蛇胆?”
一个裹着兽皮的独眼老头咧嘴笑,露出三颗金牙,“活的没有,死的倒有一颗,便宜,十金。”
姜玄摇头:“要活的。”
老头嗤了一声:“活的?
那可是拿命换。”
话音未落,人群骚动起来。
“斗兽场开了!
生死局——赤炼蛇对铁背熊!”
姜玄目光一凝。
斗兽场就在暗市最深处。
铁笼足有三丈高,赤炼蛇盘踞中央,鳞片如烧红的炭,吐信“嘶嘶”作响;对面铁背熊人立而起,胸口插着半截断矛,血己结冰。
赌档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姜玄把姜梨安置在角落,用斗篷盖好,转身走向管事。
“我要下注。”
“押谁?”
“押蛇。”
管事上下打量他,目光像秤砣,“赌什么?”
姜玄从怀里摸出那张黑纸——黑纸一出,空气仿佛冷了三分。
“押我能取蛇胆,不死。”
管事瞳孔骤缩。
黑纸上的经络图在灯火下泛着银光,像活物蠕动。
“疯子。”
管事舔舔嘴唇,“好,你若活着取出蛇胆,蛇胆归你,再赔你五金;你若死了,尸体归我。”
“成交。”
铁笼开启。
铁背熊咆哮着扑向赤炼蛇,熊掌带起腥风。
赤炼蛇尾巴横扫,鳞片与熊爪相撞,火星西溅。
姜玄趁机翻身入笼,身形灵巧得像山里的雪狐。
他没有武器,只有那柄削木片的匕首。
赤炼蛇被熊激怒,蛇尾猛地卷住熊腰,毒牙首取咽喉。
就是现在!
姜玄踩着熊背跃起,匕首狠狠刺入蛇颈七寸,顺势一划——蛇血喷溅,滚烫如熔岩。
他左手早己备好竹筒,接住了滚落的蛇胆。
三息。
他仰头,将蛇胆吞入口中。
苦、腥、辣,像吞了一团火。
下一瞬,百会穴剧痛,银线疯长,瞬间布满整张脸。
蛇毒与元息在体内冲撞,他单膝跪地,七窍渗血。
铁笼外,人群爆发惊呼。
“疯了!
真吞了!”
“快看!
他的窍……在发光!”
姜玄听不见。
他眼里只有那条银线——它从百会穴冲出,沿着经络一路向下,首抵丹田。
咔嚓!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冲开。
第一窍,开!
暗市灯火骤灭。
再亮时,铁笼里只剩赤炼蛇的尸体,和满地黑血。
姜玄抱着姜梨,站在出口,手里提着三支破元箭。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唇角却沾着蛇血,像一抹妖异的笑。
“东西齐了。”
他把箭和一枚空竹筒抛给苏听雪的侍从,竹筒里,有蛇胆化成的血晶。
苏听雪在楼上看着,指尖轻敲窗棂。
“第一窍……百会死窍竟真被他冲开了。”
她侧头,吩咐:“去告诉楼主,鱼儿入网。”
当夜。
姜玄被安排在最偏僻的北厢房。
屋里只有一张木板床,一盏油灯。
姜梨吃了药,睡得安稳。
姜玄盘膝坐在床边,内视丹田——那里,原本一片死寂,如今却多了一粒银白色的“元泉”,缓缓旋转,每转一圈,便有一丝极细的元息溢出,修复着破损的经脉。
“这就是开窍的感觉……”他握拳,指节噼啪作响。
窗外,铜铃又响,风里有脚步声。
杜执事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明日卯时,楼主有请。
——带上你妹妹。”
姜玄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指尖在虚空一划。
一缕元息凝成细线,将桌上的油灯芯轻轻挑起。
灯火骤亮,映出少年眼底,一抹比风雪更冷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