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镐凿进岩壁的声音，沉闷得像是敲在一具巨人的棺材上。
卡登首起腰，抹了把溅到脸上的混着黑尘的汗，喉咙里干得像是被塞了一把砂纸。
矿坑深处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硫磺、霉味和人类体液的独特气息，吸进肺里都带着重量。
幽暗的魔晶灯挂在偶尔稳固的岩架上，光线勉强勾勒出周遭嶙峋的轮廓，更多的地方则沉在化不开的黑暗里，仿佛藏着什么东西，正无声地喘息。
他掂了掂手里磨损严重的矿镐，心里飞快地算了笔账：照这个进度，今天完不成布雷克工头规定的份额，晚上的黑面包大概又要缩水三分之一。
前世当牛做马，这辈子投胎当矿工，这职场生涯还真是螺旋式下降，就是没见着起飞。
“喂，卡登，发什么呆呢？
想让监工老爷请你吃鞭子？”
旁边一个同样灰头土脸的青年凑过来，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是芬恩。
这小子精力旺盛得像只跳蚤，在这死气沉沉的坑底也算是个异数。
卡登没回头，继续着手里的动作，一镐一镐，精准地撬着富含黑铁矿的岩层。
“我在想，等哪天我发达了，第一件事就是把矿镐柄镶上金边。”
芬恩嗤笑一声，压低了声音：“发达？
靠挖石头？
还不如指望山灵之神他老人家打个喷嚏，把黑崖堡震塌了，咱们好捡漏。”
他话头一转，语气里带上点阴郁，“听说西边矿道又塌了一段，埋了两个人，还没挖出来。
这鬼地方……‘血税’名单怕是又快下来了。”
“血税”两个字像块冰，落在卡登的脊梁骨上。
他动作顿了顿，没接话。
那是黑崖堡最肮脏的秘密之一，用活人的命去填魔物的牙缝，美其名曰“祭祀山灵”。
每次魔物活动加剧，这项税收就变得格外沉重。
“少说两句，干活。”
卡登最终只吐出几个字。
芬恩的愤怒像野火，烧得旺，但也容易燎着自己。
卡登不一样，他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愤怒没用，活着，并且活得更好，才是对这不公世界最有力的嘲讽。
前提是，得先活下去。
收工的钟声敲响时，卡登感觉每一寸肌肉都在呻吟。
他跟着人流，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矿洞，夕阳的余晖刺得他眯起了眼。
矿工镇笼罩在城堡投下的巨大阴影里，空气依旧浑浊，但总算比坑底多了点活气。
他没有回孤儿院那间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宿舍，而是绕了几个弯，熟门熟路地钻进了镇子边缘一个废弃的矿洞入口。
这里是他和丽娜·因巴斯秘密见面的地方。
约莫一年前，也是在这附近，卡登刚结束一轮繁重的劳役，累得几乎走不动路，坐在一块矿石上喘气。
恰好看到几个镇上的纨绔子弟正在纠缠一个女孩，那女孩一头罕见的银白色短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醒目。
她穿着便于活动的猎装，身材苗条但结实，一看就经常在外跑动，面对骚扰，灰色的眼眸里没有恐惧，只有不耐烦和一丝被冒犯的怒火。
卡登本不想惹麻烦，但那几个家伙嘴里不干不净，其中一个甚至想动手动脚。
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抄起手边一根粗木棍，走过去，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尽力气将木棍砸在旁边的矿石上，木棍“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他抬起眼，平静地看着那几个纨绔。
或许是矿工常年与岩石打交道磨砺出的那股狠戾镇住了他们，又或许是觉得为一个女孩跟一个亡命徒似的矿工冲突不值，那几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女孩，就是丽娜，没有像寻常小姐那样道谢，而是好奇地打量着他，灰色的眼睛灵动地转了转，说了句：“你这人，挺有意思。”
自那以后，两人便偶尔在这僻静处交换些信息和书籍，算是成了朋友。
丽娜己经等在那里了。
见到卡登，她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笑容，像阴霾里突然出了太阳。
她那头银白色短发有些凌乱，沾了些许尘土，却更衬得那双灰色眼眸清澈明亮。
“给你。”
她递过来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还带着温气的肉脯，还有一本封面破旧、连书名都模糊不清的书。
“书是上次答应帮你找的，作者是个怪人，叫埃德加，据说死里逃生了十一次，然后就写了这本《千种死法》。”
丽娜皱了皱秀气的鼻子，“里面写的死法又离奇又惨，还带着股说不出的怪味儿，我看着都脊背发凉，你肯定喜欢。”
卡登接过，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指，两人都微微一顿。
肉脯的香气勾得他胃里一阵痉挛，但他先小心地把书收进了怀里。
《千种死法》，这书名倒是应景，在这黑崖堡，每天都能见识到几种新的死法预览。
“谢谢。
这书……正合我意。”
他想象着那位埃德加先生一边龇牙咧嘴地包扎伤口，一边用夸张的笔触记录各种倒霉蛋的末路，这黑色幽默感莫名地对他的胃口。
“父亲……又在催促我和瓦尔顿的婚事了。”
丽娜的声音低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岩壁上粗糙的凸起，“镇长家送来了更丰厚的聘礼，父亲看起来……很满意。”
卡登嚼着肉脯的动作慢了下来。
瓦尔顿少爷，那个把他这种孤儿视作脚下淤泥的蠢货。
他咽下食物，那点温饱带来的满足感瞬间消失无踪。
“你怎么想？”
他问，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
“我讨厌他！
他那副样子，好像我是什么他看上的商品，摆在架子上等着他付钱拿走！”
丽娜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灰色的眸子里闪烁着倔强，“卡登，我有时候真想离开这里，去看看山脉和大海之外到底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像你故事里说得那么丰富多彩。”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卡登熟悉的光，是对自由的渴望，混杂着对现实的无力。
这种光，在他前世被各种报表压得喘不过气时，也曾在镜子里自己眼中看到过，只是后来熄灭了。
“会看到的。”
卡登说，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自己都没察觉的笃定。
他没法给她任何承诺，现在的他，连自身都难保。
但这种无力的感觉让他胸腔里像是堵了一块黑铁矿。
两人又低声聊了几句，大多是丽娜在说，卡登在听。
她说集市上的新鲜事，说父亲生意上的烦恼，说对那本《千种死法》里某些奇葩死法的吐槽。
卡登则偶尔插一句，点评一下某条矿道塌方的可能原因，或者分析一下黑崖堡近期物资配给变化背后隐藏的信号。
丽娜总是听得眼睛发亮，她说卡登懂的东西，比城堡里那些满口空话的顾问实在多了。
时间过得很快，天色渐暗。
丽娜必须在天黑前回家。
“我该走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动作干脆利落。
“小心点。”
卡登也站起来，目光扫过洞口逐渐黯淡的光线。
丽娜看着他，灰色的眼眸在昏暗中格外清晰，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开了矿洞，银白色的短发在消失的最后一刻像一道微弱的流光。
卡登看着她消失在洞口，心里那点微弱的星光也似乎随之黯淡下去。
他靠在冰冷的岩壁上，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和淡淡（来自丽娜留下的）皂角香气的空气。
和丽娜的见面是慰藉，但每次结束后，现实的压力反而更加清晰地凸显出来，像《千种死法》里描述的某种慢性毒药。
他得想办法改变现状，必须。
只是他还没想到，除了埋头挖矿和这种危险的秘密会面，一个孤儿还能有什么出路。
或许，真该好好研读一下那本《千种死法》，看看有没有哪种死法比较有创意，适合用来给某些人制造点麻烦？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洞口光线一暗，两个穿着廉价皮甲、流里流气的男人堵在了那里，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卡登认得他们，是镇长儿子瓦尔顿少爷手下的两条走狗。
其中一人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小子，矿工的生活很辛苦吧？
瓦尔顿少爷心善，让我们来关照关照你，教你点规矩——离因巴斯家的小姐远点，癞蛤蟆就别总想着吃天鹅肉了。”
卡登的心沉了下去。
他和丽娜的秘密，到底还是被发现了。
麻烦，就像矿坑里的塌方，从不提前打招呼。
他脑海里瞬间闪过《千种死法》里某个倒霉蛋被堵在死胡同里的情节。
他默默握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洞外的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掠过，将他孤单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像一个沉默的、准备迎接风暴的堡垒。
只是这一次，堡垒里似乎多了一本关于死亡的艺术的参考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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