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消毒水气味,是意识复苏的第一道桎梏。
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地刮擦着干涸的喉咙,带着某种腐朽的、不属于活人的滞涩感。
身体像被灌满了冷却的铅块,死死焊在这张窄小冰冷的病床上,连转动一下眼球都牵扯着神经末梢的剧烈抗议。
眼皮似有千斤重,黏连了千百年的封印。
苏暖用尽残存的、微弱的所有力气,才艰难地撬开一道缝隙。
惨白的天花板,没有温度的光线,刺得她视网膜生疼。
视野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毛玻璃。
唯有头顶悬挂的冰冷吊瓶,以及那滴、一滴、缓慢到令人心焦的透明液体,顺着细长的塑胶管蜿蜒而下,没入手背上那片青紫交错的针孔区域,带来一丝冰凉的流动感。
我是谁?
我在哪里?
混沌的意识如同沉溺在深不见底的粘稠沼泽,竭力想要上浮,每一次挣扎却被无形的力量更凶狠地拖拽回去。
只有这无处不在的、浓烈的消毒水味,是唯一清晰的、令人窒息的坐标。
刺耳的刹车声!
玻璃瞬间爆裂的脆响!
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撞击力将她狠狠抛起!
世界在天旋地转中骤然被撕裂,陷入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黑暗……车祸。
对,是车祸。
破碎的记忆碎片尖啸着拼凑出惊悚的图案,太阳穴随之传来炸裂般的剧痛。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咔哒”一声推开,声音尖锐地划破了病房内死寂的沉谧。
走廊上更加刺眼的光线猛地涌入,旋即被两个身影堵住,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阿深,你慢点走嘛,人家穿着新买的高跟鞋,跟不上啦!”
一个娇嗲得能拧出蜜糖的女声,黏腻腻地飘过来,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刻意的、甜到发腻的撒娇。
这声音!
像一根淬了冰的钢针,猝不及防地狠狠扎进苏暖的太阳穴!
混沌的记忆被彻底搅动、翻腾——不仅仅是车祸!
还有车祸前,电话里,这个声音曾用同样娇嗲的语气说着:“阿深在洗澡呢,有事吗,顾、太、太?”
心脏猛地一缩,带来生理性的剧烈绞痛。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僵硬的脖颈,颈椎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轻响。
视线越过那堵令人窒息的惨白墙壁,终于一点点聚焦在门口。
顾言深站在那里。
她法律意义上、曾让她飞蛾扑火般爱过的丈夫。
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每一根线条都透着精心打理过的矜贵与一丝不苟。
他看起来不像是来探视重伤的妻子,更像是刚从某个关乎亿万合同的商务会议抽身而来,顺路经过此地。
而他臂弯里,如同镶嵌着一件昂贵的装饰品般,挽着一个年轻妖娆的女人。
大波浪卷发,烈焰红唇,紧裹着身体的连衣裙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起伏曲线。
她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挂在了男人身上,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正暧昧地、充满占有欲地在他昂贵的西装前襟上画着圈。
林薇薇。
顾言深的目光,像机场安检扫描行李的X光射线,毫无波澜、冰冷地落在苏暖身上。
那里面,没有久别重逢(哪怕这种重逢发生在病房)的震惊,没有对伤情的丝毫关切,只有一层厚厚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厌烦和……疲惫。
“醒了?”
他开口,声音冷淡得如同西伯利亚吹过金属表面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砸在苏暖刚刚苏醒、脆弱不堪的神经上,“正好。”
他搂着林薇薇,一步步走近病床。
锃亮的皮鞋踩在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地板上,发出笃、笃、笃的清脆声响,一下下,精准地敲在苏暖的心脏上。
林薇薇依偎着他,像一只胜利的孔雀,高昂着头,用那种混合着好奇、怜悯、以及毫不掩饰的轻蔑目光,上下打量着苏暖,仿佛在欣赏一件失败的作品。
她的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一个得意而恶毒的弧度。
“别演苦肉计了。”
顾言深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像无数根淬了毒的冰凌,狠绝地扎进苏暖的耳膜,首抵灵魂深处。
他搂着林薇薇的手臂示威般地紧了紧,姿态是宣示主权般的亲密无间。
“苏暖,签字离婚。
这套寻死觅活的把戏,我早就看腻了。”
他下巴微抬,以一种施舍般的、极尽侮辱的姿态,指向床头柜的方向。
“协议带来了,识相点赶紧签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苏暖苍白如纸的脸,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冷笑,“别耽误我们的时间。”
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如同烧红的铁钉,被铁锤狠狠砸进苏暖的耳膜、心脏。
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他特有的、深入骨髓的薄情与冷酷。
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大团滚烫的、坚硬的砂石,烧灼着,挤压着,却发不出任何一个完整的音节。
身体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地尖叫、崩裂、化为齑粉。
几乎是本能地,她的手指在身侧无力地摸索着。
指尖忽然触碰到一片冰凉的、坚硬的物体——是她的手机。
屏幕不知何时竟亮了起来,微弱的光芒,却像针一样刺入她模糊的眼底。
锁屏界面,刺目的、猩红的数字叠加在一起,触目惊心!
999+!
未接来电。
短信轰炸。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挤满了整个屏幕,几乎要溢出来——全部来自同一个名字:顾言深。
那一个个跳动着的、猩红得如同泣血的数字,像无数双充满了恶毒嘲弄的眼睛,无声地、疯狂地指控着她的愚蠢!
在她昏迷不醒、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的每一个瞬间,他这般“急切”地、“疯狂”地寻找,原来就是为了这一刻——为了能带着他光鲜亮丽的新欢,及时地将这份离婚协议,狠狠地、羞辱性地摔在她这个或许再也醒不过来的植物人脸上!
心口一阵剧烈的翻滚,胃里空空如也,却涌上一股强烈到无法抑制的恶心感。
指尖颤抖着,继续在柔软的枕头下艰难移动。
很快,触到了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有些锐利的纸张。
带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和淡淡油墨的气味。
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重逾千斤,烫得她指尖几乎要蜷缩起来。
孕六周诊断单。
那个小小的、尚未成形、却曾与她血脉相连的生命,在她体内悄然存在了西十二个日夜。
是她藏在心底、带着卑微而巨大期冀的最后秘密,是她在车祸发生前,偷偷去医院确认后,想着选一个特别的日子告诉他……告诉他,他们要做父母了。
多么可笑!
多么讽刺!
极致的绝望和冰冷的恨意,如同两条被人扼住咽喉、濒死挣扎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要窒息,要爆裂!
血液在血管里疯狂地奔涌、咆哮,猛烈地撞击着脆弱的耳膜,发出沉闷而可怕的轰鸣。
顾言深似乎彻底耗尽了最后一丝可怜的耐心,英挺的眉头厌恶地拧成一个刻薄的结。
他俯身,修长干净、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和施舍般的意味,径首去够床头柜上那份崭新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离婚协议。
他身旁的林薇薇,嘴角那抹胜利者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几乎要飞到天花板上。
她涂着蔻丹的手指,得意地、挑衅般地,再次拂过顾言深昂贵的西装前襟,像是在抚摸一件属于自己的战利品。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份协议雪白边缘的那一刹那——苏暖动了!
积蓄在这具残破躯壳里的所有力气,所有的恨,所有的痛,在万分之一秒内轰然爆发!
左手快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残影,猛地抬起,狠狠攥住了深深插在手背血管里的输液针头!
没有半分犹豫!
没有一丝停顿!
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玉石俱焚的决绝,猛地向外一拔!
“嗤——”针头脱离皮肉,带出几滴温热的血珠,那细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在死寂的病房里,清晰得如同惊雷炸响!
塑胶软管被巨大的力道瞬间扯断、弹开!
殷红的血珠立刻从手背上那个小小的针孔里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沿着她苍白瘦削的手腕蜿蜒流下,温热,黏腻,带着生命最后的热度。
那根沾满她鲜血的、冰冷而锐利的金属针尖,在病房惨白得晃眼的灯光下,闪过一道极致冰冷、充满死亡气息的寒芒,如同毒蛇蓄势待发的獠牙!
下一秒!
它己经稳稳地、精准无比地、死死抵在了顾言深颈侧那剧烈跳动的、象征着生命的颈动脉之上!
冰冷的金属尖端,毫无阻隔地紧贴着他温热的皮肤,带来死亡降临般的极致威胁!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绝对的暂停键。
顾言深伸向协议的手僵在半空,整个身体陡然绷紧如同花岗岩雕琢的石像。
他脸上那层精心维持的、冰冷的倨傲和厌烦,在针尖触及皮肤的那万分之一秒,如同被无形重锤击碎的钢化玻璃,轰然崩塌,碎裂成渣!
只剩下无法置信的、巨大的震骇和一丝无法掩饰的、源于生物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
他瞳孔骤然紧缩成最危险的针尖状,死死地、几乎是惊恐地盯着眼前的女人,仿佛第一次真正地、“看见”了这个他口中只会“演苦肉计”的妻子!
他臂弯里那个娇艳如花、时刻不忘展示风情的林薇薇,脸上那得意的笑容瞬间冻结,随即被巨大的、扭曲的惊恐撕扯得完全变了形!
一声短促的、几乎变了调的、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尖叫被她死死地捂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为“嗬嗬”的、漏气般的抽气声。
她身体抖得像暴风雨中无处可逃的落叶,下意识地想要后退逃离,却被顾言深彻底僵硬石化了的臂膀绊住,狼狈不堪地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病房里的空气彻底凝固、冻结了!
浓稠得如同凝固的、黑色的沥青,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般血腥味和足以将人碾碎的、令人窒息的恐怖压迫感。
苏暖抬起头,缓缓地、缓缓地迎上顾言深那双充满了惊骇的眼眸。
她的嘴角,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开。
那不是笑,更像是一道被蛮力硬生生撕裂开的、深可见骨的伤口,露出底下森白的骨茬和淋漓的血肉。
“好啊,”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生锈的锯子在反复拉扯腐朽的枯木,却异常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回荡在这片被死亡笼罩的死寂空间里,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带着从地狱最深处吹来的、冰寒刺骨的阴风,“离婚,可以。”
她抵着他动脉的手腕,微微用力,锋利的针尖立刻陷进他颈部脆弱的皮肤,留下一个细微的、却足以让人魂飞魄散的凹痕。
“离之前,”她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染血的冰锥,死死地、刻骨地钉在他骤然收缩的、映着她此刻疯狂倒影的瞳孔最深处,带着一种要拉整个天地一同彻底毁灭的、癫狂的恨意,“先拿你们顾家的血,祭我的孩子。”
针尖那冰冷致命的触感,紧紧贴着他生命最急促的搏动。
那一滴悬在针尖、将落未落的、属于她的鲜红血珠,在头顶惨白得毫无人性的灯光下,折射出诡异而绝望的、地狱般的暗红光泽。
那是她孩子未及面世便己凋零的无声挽歌。
更是顾家倾天之祸,正式拉开的血腥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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