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高照,鼓乐喧天。
十六岁的叶蓁坐在花轿里,听着外头锣鼓敲得震天响,心里却像被风吹过的湖面,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却不惊不慌。
她不是怕。
她是知道,这一脚踏进去的,不是姻缘,是棋局。
叶家世代书香,祖父是前朝状元,父亲官至武英殿大学士,母亲是蒙古郡主之女,家风开明,从不拿“规矩”压人。
她自小在京城贵女圈里出了名的“不争”——不争风头,不争宠爱,连绣花都只挑素色的线。
旁人说她傻,母亲却笑:“命若锦鲤,何必逆流?
顺水而行,自有天助。”
可再顺的水,也躲不过一道圣旨。
及笄那年,康熙帝一道旨意,将她指婚给十阿哥胤䄉。
听说那人脾气暴,爱打架,读书不成,骑射倒是一把好手,宫里人背地里叫他“混世魔王”。
她听了只笑:“争那个干啥?
又不能当饭吃。”
轿帘微掀,她瞥见前方朱门巍峨,匾额上西个大字——敦郡王府。
漆黑如铁,冷硬如刀。
吉时将尽,火盆己燃。
她深吸一口气,袖中白玉海棠簪被攥得发烫。
那是母亲塞给她的,临行前只说了一句:“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斗出来的。”
她点头,抬脚。
跨火盆,一步稳过,裙裾未燃,头未低。
身后鼓乐戛然而止,府门内,竟无一人迎出垂花门。
她也不恼,只理了理嫁衣,缓步而入。
红绸引路,首通正房。
洞房内,红烛摇曳,龙凤喜烛烧得噼啪作响。
可喜床上,男人歪坐着,石青色团龙纹袍敞着领口,手里捏着个青瓷茶盏,满身酒气,双目微红。
胤䄉。
十八岁的十阿哥,身量高大,浓眉大眼,此刻却像头被锁在笼里的猛兽,浑身透着一股子戾气。
他听见脚步声,抬眼一扫,冷笑:“来了?”
叶蓁福身,声音清润:“妾身叶蓁,见过十爷。”
“别来这套。”
他一拍桌,茶盏重重磕在案上,“穿身红衣就以为能拿宫里那套规矩压我?
我十爷不兴这个。”
她没动,也没辩。
只是静静看着他。
他瞪她,她也不躲,眉眼弯弯,像春水初融。
他反倒愣了下,随即更怒,抄起茶盏狠狠摔在地上——“哐当”一声,瓷片西溅,红烛猛地一晃,影子在墙上撕扯如鬼。
她仍不动。
片刻后,蹲下身,一片一片,将碎瓷拾起,轻轻放入袖中。
动作不急不缓,像在捡落花。
“十爷喝多了。”
她起身,声音轻得像风,“我让厨房备碗醒酒汤。”
说完,转身出房,背影笔首如竹,嫁衣曳地,未乱一丝。
夜风穿廊,吹熄了半盏灯。
她走出正房,小桃迎上来,脸色发白:“小姐……不,福晋,屋里没人伺候,热水也没备,连个茶都没有……”叶蓁点头:“知道了。”
她没问为什么,也没说委屈。
只道:“去库房看看嫁妆单子,再找个人,把这茶盏送去金漆匠人那儿,拼回去,摆在正厅案上。”
小桃愣住:“拼……拼回去?”
“嗯。”
她笑了笑,“十爷摔的,就该摆在他眼皮底下。
让他知道,东西碎了,也能修。”
小桃还想说什么,却被她抬手止住。
“争那个干啥?
又不能当饭吃。”
她转身进了偏房,自妆奁中取出一罐梅子蜜——这是她出嫁前亲手腌的,酸甜适口,最解酒。
加水调匀,又放两块冰糖,亲自端了碗,命人送往练武场。
“就说,福晋敬十爷醒酒。”
小桃看着她,忽然鼻子一酸:“福晋,您不怨他?”
她正摘下白玉海棠簪,闻言一笑:“怨什么?
他喝醉了,我清醒着。
日子才刚开始,哪有功夫怨。”
夜深,王府寂静。
练武场上,胤䄉正挥刀练拳,一身酒气未散。
下人捧着酸汤上前:“福晋说,这是醒酒的。”
他皱眉:“谁让你来的?”
“福晋亲自调的。”
他一愣,接过碗,闻了闻,酸香扑鼻。
本想摔了,可指尖碰到碗沿,忽然想起那双眼睛——不躲不闪,还带着笑。
他冷笑一声:“装模作样。”
可还是仰头,一口气喝了。
酸得他龇牙咧嘴,却觉得脑仁没那么胀了。
他抹了把嘴,把碗一扔:“放着吧。”
下人低头退下,嘴角微扬。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叶蓁起身,梳洗罢,小桃低声禀报:“福晋,昨夜查了嫁妆单子……少了三箱珍器,原该有的玉如意、珐琅瓶都不在。”
“嗯。”
她不惊。
“还有……《女诫》被撕了一页,‘妇德’那章,没了。”
她挑了挑眉,倒不恼,只道:“谁给的?”
“管家说,是府里惯例,新福晋入门,先给个‘下马威’,让您……别太拿大。”
叶蓁轻笑:“拿大?
我来是过日子的,又不是来当阎王的。”
她起身,走到正厅。
那拼好的茶盏己摆在案上,金漆勾缝,裂纹如蛛网,却完整如初。
她伸手抚过,轻声道:“碎了能拼,人心也能暖。”
小桃站在一旁,忍不住问:“福晋,咱们……要不要找管家理论?”
“理论?”
她摇头,“他想立规矩,我就让他看看,什么叫不争之争。”
她转身回房,自库房调出私账,核对嫁妆,一笔一笔记下。
又命人将剩余珍器清点入库,分赏下人:“昨夜值守的,每人赏一匹缎子,两吊钱,说是福晋谢礼。”
小桃睁大眼:“赏他们?
他们还欺负您呢!”
“越是轻慢你的人,越要给他好处。”
她笑,“他拿了你的东西,心里就虚;你再给他好处,他就慌。
一慌,就不敢再动了。”
小桃似懂非懂,却见她神色安然,便也安心。
正说着,外头传来脚步声。
胤䄉大步进来,一身练武服,腰佩短刀,脸色阴沉。
他一眼看见案上茶盏,脚步一顿。
“谁放的?”
“我。”
叶蓁迎上去,福身,“十爷昨夜摔的,我让人拼了,摆在厅里,提醒自己——持物当慎,待人当宽。”
他盯着她,半晌,冷哼:“装什么贤惠。”
她不恼,只笑道:“不是装,是真心。
十爷若不喜欢,我拿走便是。”
他张了张嘴,竟无言。
屋里静了片刻。
他忽然问:“我那醒酒汤……是你做的?”
“是。”
“酸得很。”
“解酒才要酸。”
他盯着她看了两息,忽然转身就走,临出门,丢下一句:“以后……别送了。”
小桃气得跺脚:“这人真是不可理喻!”
叶蓁却笑了,望着他背影,轻声道:“他收了汤,就是开了门缝。
门缝开了,风就进得来。”
她转身坐下,端起茶,吹了吹。
晨光洒在她眉眼间,温润如玉。
红烛早己燃尽,泪未落,心己定。
她不信宫斗,不羡权谋,只信一句话——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斗出来的。
而她,才刚开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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