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将账本锁进抽屉时,窗外的阳光正从青石小径上移开。
叶蓁坐在妆奁前,取出那包碎瓷,布袋刚一打开,细小的裂口便在光下泛出微青的釉色。
她没说话,只将瓷片倒在白玉海棠簪旁,像摆一副残局。
“福晋,这东西……还留着?”
小桃轻声问。
“留着。”
她伸手拨了拨,“假的也能派用场,只要用得巧。”
当晚,她命小桃悄悄跑遍京城三家香料铺,打听哪种香粉能惹人发痒打喷嚏,却不伤身。
掌柜们起初支吾,后来见是王府采买,便压低声音道:“山柰与辛夷碾细了混着用,遇热生烟,体弱的闻不得,轻则鼻痒,重则连打七八个喷嚏,跟春寒犯了似的。”
叶蓁听完,点头:“就要这个。”
第二日清晨,她亲自将碎瓷研成极细的粉末,混入自酿梅子酒蒸出的香膏里,又添了点桂花蜜调和气味,制成五匣“九转梅香”,外封描金纸,题签写得体面——“新婚回礼,敬献诸位福晋清赏”。
小桃看着匣子,忍不住笑:“这名字起得,倒像是什么仙方。”
“仙不仙不打紧,”她盖上最后一匣,“要紧的是,谁收了礼,就得用。”
她挑了老嬷嬷送去各府,专挑八福晋、九福晋、十三福晋、德妃并郭络罗氏五家。
临行前叮嘱:“就说此香最配春樱,熏一熏,满袖生香。”
老嬷嬷会意,捧匣而去。
叶蓁没再提这事,只照常做她的点心,蒸了一笼梅花酥,分给下人尝鲜。
厨房里笑声不断,仿佛前几日账本纷争从未发生。
可她心里清楚,这盘棋才刚落子。
三日后,宫中设春樱宴。
各府福晋依例入宫赴席,须熏香更衣,以示庄重。
叶蓁早早到了,坐在角落喝茶,不动声色扫了一圈。
八福晋果然来了,鬓边簪着金丝海棠,袖口隐约透出一缕淡香,正是“九转梅香”的气味。
她坐下没多久,先是揉了揉鼻子,继而猛地一吸,接着——“阿嚏!”
一声响亮,全场微怔。
她勉强稳住,低头掩袖,可不过片刻,又是一声:“阿嚏!”
接连三下,鼻尖通红,眼角都沁出泪来。
身旁九福晋皱眉避开,郭络罗氏则掩唇轻笑。
太医闻声赶来,细细查验,从她袖中扫出些许香粉残粒,凑近一嗅,当即道:“含辛夷过量,体质偏虚者易生不适,恐致鼻鼽。”
康熙正在上首饮茶,闻言皱眉:“宫中禁用此类***香料,谁给的?”
八福晋脸色发白,强撑道:“是……是十福晋送的新婚回礼,说是‘九转梅香’,清雅宜人……”话音未落,满座目光齐刷刷落在叶蓁身上。
她依旧低头啜茶,神情未变,既不辩解,也不惊慌,只轻轻放下茶盏,用帕子擦了擦嘴角。
德妃看了她一眼,忽而笑道:“十福晋向来心细,怎会不知辛夷易敏?
怕是坊间香料品控不严,混入了杂质。”
十三福晋也帮腔:“可不是?
我府上也收了这香,试过一次,倒无碍。
许是八姐姐今日体弱,碰巧犯了?”
郭络罗氏冷笑:“哪有这么巧的事?
五家收礼,偏她一人出事?”
德妃淡淡道:“那你说,十福晋下蛊不成?”
众人噤声。
康熙摆摆手:“罢了,过敏而己,又没伤人。
八丫头下去歇着吧。”
八福晋狼狈退场,头也不回。
宴席继续,气氛却己不同。
有人偷偷打量叶蓁,见她依旧安静吃茶,反倒生出几分忌惮。
——这姑娘不争不抢,手段却比谁都狠。
回府路上,小桃憋了一路,终于忍不住:“福晋,您早知道她会用?”
“她若不用,反倒奇怪。”
叶蓁掀了掀车帘,“新婚回礼,当众送来,不用就是驳脸面。
她那样的人,最重体面,怎会不用?”
“可万一太医查出瓷粉……查出来也不怕。”
她轻笑,“香是真香,药是真药,瓷粉不过是添个颜色。
我又没投毒,顶多算……帮她醒醒鼻子。”
小桃扑哧笑出声。
刚进府门,就见胤䄉坐在正厅喝茶,手里拎着个酒壶,脸上带笑。
“回来了?”
他抬头,眼睛亮着,“听说今儿宫里热闹得很啊?”
叶蓁行礼:“十爷也在听戏文?”
“不是戏文,是实录!”
他拍桌大笑,“八嫂子打喷嚏打得跟放炮仗似的,太医一验,说是香里有辛夷!
你说巧不巧,偏偏就她用了你送的香?”
他笑得前仰后合,连酒都洒了半杯。
叶蓁只站着,不辩不解。
他笑够了,忽然盯着她:“你这招够损的。”
她垂眼:“损不损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账不能假,人不能冤。
她若不扯八福晋的名头,我原也不想动她。”
胤䄉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咧嘴:“行,你有你的道理。”
他站起身,转身就走,脚步利落。
小桃松口气:“十爷没生气吧?”
叶蓁没答。
夜深时,她正准备就寝,忽听院外脚步声沉,接着门被推开,胤䄉抱着个东西进来,往桌上一放。
是一盆西府海棠,枝头初绽三朵,粉白相间,花瓣微颤。
他撂下一句:“赔你的琉璃盏。”
转身就走,门也没关严。
叶蓁站在原地,望着那盆花,指尖缓缓抚过花瓣。
花香淡淡,像极了母亲院中的那株。
她没动,也没叫他。
首到窗外风起,吹得烛火一晃,海棠的一片花瓣轻轻飘落,砸在桌角,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