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窗棂,叶蓁己坐在书房案前,面前摊开三册账本。
昨夜那碗酸汤送出去后,府里安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她知道,日子才真正开始。
她翻开内务总账,指尖在“三月十七”那行小字上顿了顿——“夜宵银二两,周氏领”。
再翻几页,“三月二十,夜宵银二两,周氏领”。
一路数下去,短短一月竟有二十笔,笔笔皆由二等管事媳妇周氏签字画押,用途一栏统一写着“补厨房耗用”。
她不动声色,取出昨日整理的嫁妆清单,与库房实录逐一比对。
嫁妆里那对青玉缠枝瓶确实在册,可账上却记作“入库未清”,仿佛从未点收。
她眉心微动,没说话,只将两本账并排摆好,又取了支细笔,在纸上列出行程。
小桃端茶进来,见她埋头写算,轻声问:“福晋,要查这些?”
“不是要查,是得知道。”
她头也不抬,“嫁妆少了能补,账乱了,家就散了。”
小桃抿嘴,犹豫道:“厨房那边……我去问过,说近月并无额外夜宵,连十爷练武回来,也只喝碗热汤。”
叶蓁搁下笔,抬眼:“那这二两银子,买的是空气?”
小桃一愣,随即压低声音:“会不会……是周氏贪了?”
“贪不贪,得看她敢不敢圆谎。”
她合上账本,声音轻,“你去请周氏来一趟,就说福晋要核对上月采买。”
周氏来得很快,一身半旧的藕色比甲,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见了礼,双手交叠垂着,模样恭顺。
叶蓁递过账本:“你瞧瞧,这几笔‘夜宵银’,可有出入?”
周氏扫了一眼,脸色微变,但很快低头道:“回福晋,都是照例支的。
厨房夜里要备热水,炭火、米粮都得多用些,怕不够,就多领了点。”
“哦?”
叶蓁轻笑,“那怎么厨房说没加过菜?”
周氏身子一僵,随即扑通跪下:“福晋明鉴!
不是奴婢要虚报,实在是……实在是八福晋前些日子送来一对琉璃盏,奴婢不小心打碎了,怕担不起责,才想着从夜宵银里补上差额……”她说着,从袖中掏出几片碎瓷,捧在手心:“您瞧,就是这个……奴婢不敢瞒,全带来了。”
叶蓁接过碎片,指尖抚过断口。
釉色泛青,底胎粗厚,边角处还有火刺痕。
宫中赏物素来胎薄釉匀,哪有这般粗劣?
更别说八福晋何时送过琉璃盏,她竟毫无风声。
她没拆穿,只静静看着那几片碎瓷,又抬眼打量周氏。
女人低着头,肩头微颤,像是真怕极了。
“你说是八福晋送的?”
她问。
“是……是。”
周氏声音发虚,“就在月初,托人捎来的,说是贺新婚之礼……奴婢当时高兴,摆在外厅,谁知一个不留神……”叶蓁点头,将碎片轻轻放在案上:“你先下去吧。
这事我知晓了。”
周氏如蒙大赦,连磕个头都顾不上,匆匆退了出去。
小桃皱眉:“她撒谎!
这瓷片一看就不是宫里出来的!”
“我知道。”
叶蓁将碎片收进一个小布袋,放进妆奁底层,与那支白玉海棠簪并排,“可她为什么要扯上八福晋?”
小桃一愣,没答上来。
叶蓁没再解释。
她只是把账本重新合上,压在镇纸下,目光落在窗外那条通往厨房的青石小径上。
有人想让她背上贪墨的名,有人想借贵人之名压她低头,更有人——正躲在暗处,等着看她如何发落周氏。
她不急。
争那个干啥?
又不能当饭吃。
可饭要吃,账要平。
正想着,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又急又重,像是有人疾行而来。
紧接着,书房门被猛地推开,胤䄉大步跨进来,腰间短刀拍在腿侧,脸上还带着练武后的热气。
他一眼就看见案上摊开的账本和跪在地上的周氏,眉头立刻拧成一团。
“怎么回事?”
他声音不高,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周氏抖得更厉害了,头几乎贴到地上。
叶蓁起身,福了福:“十爷练武回来了?”
“我问你话。”
他盯着她,“查账?
查谁?”
“查府里开销。”
她语气平,“近月夜宵银支得频繁,我想理一理。”
“理什么理!”
他忽然抬脚,一脚踹在案边,账本哗啦散落一地,“你才进门几天?
就学人当家作主?
一个个都跪这儿,算怎么回事!”
小桃吓得后退一步,周氏更是伏地发抖。
叶蓁没动。
她只是慢慢蹲下身,一片一片,将散落的账页拾起。
动作不快,也不慢,像在收拾一场寻常的落叶。
胤䄉瞪着她,胸口起伏,却见她连头都没抬,心里那股火竟莫名泄了半分。
“你……你这是做什么?”
他声音低了些。
她将最后一页放回手中,才抬头看他:“十爷觉得,我该做什么?”
“你——”他张了张嘴,又闭上。
她没等他答,只轻轻将账本叠好,放在案上,又从妆奁里取出那包碎瓷,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周氏说,八福晋送了琉璃盏,她打碎了,怕担责,才虚报夜宵银填补。”
她语气像在说今日天气,“可这盏碎片,釉色不匀,胎体粗厚,宫中赏物从无此等品相。”
胤䄉一愣,低头看那几片碎瓷。
她继续道:“更奇怪的是,八福晋从未来过府上,也无礼单记录。
她一个管事媳妇,怎会平白扯上贵人之名?”
周氏猛地抬头,脸色煞白。
叶蓁仍看着胤䄉:“她不敢贪,才扯个大旗遮羞。
可这旗,扯得太大了。”
胤䄉沉默片刻,忽然问:“你是说……有人让她这么说的?”
“我不知道。”
她摇头,“我只知道,账可以乱,但不能假。
人可以错,但不该被逼着说谎。”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片最大的碎瓷上,轻声问:“这琉璃盏,真是八福晋送的吗?”
话音落,屋里静得连呼吸都轻了。
周氏伏在地上,手指抠着砖缝,指节发白。
胤䄉盯着那碎瓷,又看向叶蓁。
她站得笔首,眼神清亮,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有一句轻轻的问话,像一根针,扎进了这团乱麻的最深处。
他忽然觉得,自己那一脚,踢得蠢了。
“你……”他嗓音有些哑,“你早知道了?”
“我知道账不对。”
她答,“但不知道是谁在背后动的手。”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她没再追问,只将碎瓷收进布袋,放回妆奁,顺手取了块软布,擦了擦白玉海棠簪上的浮尘。
“十爷若觉得我管得太多,以后账本我就不碰了。”
她语气平,“可若要我当这个家,就得知道每一两银子去哪儿了。”
胤䄉站在原地,看着她低头整理妆奁的侧影,忽然觉得,昨夜那碗酸汤的滋味,又从胃里泛了上来——酸得刺鼻,却压住了酒气。
他转身要走,手己搭上门框,却又停住。
“账……你接着查。”
他背对着她,声音闷闷的,“别让人欺负了去。”
说完,大步走了。
小桃松了口气,小声说:“十爷……其实是信您的吧?”
叶蓁没答。
她只是打开妆奁,将那包碎瓷推到深处,与母亲留下的那支白玉海棠簪并排而置。
一个温润,一个残破,一个代表来路,一个映照现世。
她合上匣子,起身走到窗前。
练武场那边,胤䄉正挥刀劈桩,一刀接一刀,力道凶狠,像是在砍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她静静看了会儿,转身取了纸笔,重新翻开账本。
在“夜宵银”一栏旁,她添了一行小字:“查周氏近三月私账往来,重点关注与外府联络记录。”
笔尖顿住,她又补了一句:“另,查琉璃坊进货单,三月前后,是否有批量粗胎釉瓷出库。”
写完,她吹干墨迹,将账本锁进抽屉。
小桃轻声问:“福晋,咱们……真要查下去?”
叶蓁望着窗外,阳光正斜斜照在那条青石小径上,映出一道细长的影。
她没回头,只说:“不查,饭会馊。
查了,饭才吃得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