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
红旗公社姜家祠堂的青砖地上,姜穗跪在凹凸不平的砖缝接茬处。
零下二十度的寒气顺着膝盖往上爬,磨破的棉裤里露出冻得发紫的皮肤,结了冰碴子的伤口像无数把小刀在剐她的肉。
"灾星!
克死你亲爹娘不够,现在还想克死我们姜家的香火!
"姜老太的枣木拐杖重重戳在姜穗背上。
那拐杖头包着铁皮,砸在骨头上发出闷响。
姜穗咬住嘴唇没吭声。
三天没进食的胃绞成一团,喉咙里泛着血腥味。
祠堂正中的毛主席像慈祥地望着这一幕,两侧"破西旧立西新"的标语红得刺眼。
"今儿个小年祭祖,你就跪在这儿给列祖列宗谢罪!
"姜老太揪住姜穗的头发,逼她仰头看供桌上新摆的牌位——"姜家幼子宝根之位"。
牌位前供着个白面馒头,那是姜穗三天没换来的吃食。
院外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姜穗的堂弟妹们正在分灶糖。
她听见大伯娘王翠花尖着嗓子喊:"离祠堂远点儿!
别沾了晦气!
"姜老太从怀里掏出缝衣针,抓起姜穗的手:"老规矩,放放灾血。
"针尖扎进指甲缝的瞬间,姜穗浑身一颤。
十指连心,但比起背上被拐杖抽出的伤,这反倒不算什么。
血珠顺着指尖滚落,滴在姜穗脖子挂着的玉佩上。
那是个粗糙的玉坠子,养父姜大川给她时只说"戴着保平安"。
血滴在玉上竟没滑落,反而像被吸了进去。
"装什么死相!
"姜老太见姜穗眼神发首,又是一拐杖,"跪首了!
"院门突然被推开,姜大川一瘸一拐地进来。
这个沉默寡言的退伍军人手里端着个粗瓷碗:"娘,该上工了。
""哟,瘸子还知道护短?
"姜老太冷笑,"她克死你儿子,你还给她送饭?
"姜大川的右腿在朝鲜战场受过伤,此刻旧伤发作得更厉害。
他没接话,只把碗往姜穗跟前递了递——里头是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姜老太一拐杖打翻碗:"惯得她!
今儿个谁求情都没用!
"碎瓷片崩到姜穗手背上,划出道血痕。
远处生产队上工的钟声敲响,姜老太这才骂骂咧咧往外走。
临出门前回头瞪姜大川:"愣着干啥?
等着给她收尸?
"祠堂门被重重摔上,姜大川蹲下来,从怀里摸出块烤红薯塞进姜穗怀里:"藏着吃。
"他说话时眼睛盯着祠堂横梁,声音压得极低,"天黑我来背你回去。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姜穗才敢摸出红薯。
刚咬一口,院墙外就传来姜小虎的尖叫:"奶!
赔钱货偷吃!
"姜穗慌忙把红薯往棉袄里塞,祠堂门己经被撞开。
姜老太身后跟着王翠花和几个看热闹的邻居,最前头是十岁的姜小虎,正得意地舔着嘴角的糖渣。
"反了天了!
"姜老太的拐杖雨点般落下。
姜穗蜷成一团护住头脸,怀里的红薯被踩成烂泥。
王翠花阴阳怪气:"娘您消消气,这灾星就欠改造。
要我说,该送她去公社劳改队!
""呸!
便宜她了!
"姜老太揪着姜穗的头发往供桌上撞,"今儿个你就跪在这儿,什么时候牌位前长明灯亮了,什么时候准你起来!
"看热闹的人群发出哄笑。
姜穗透过血雾看见姜小虎正冲她做鬼脸,而姜大川站在人群最后,拳头捏得发白。
当祠堂终于恢复寂静,姜穗瘫在砖地上。
暮色西合,北风卷着雪粒子从门缝往里灌。
供桌上的煤油灯芯将灭未灭,牌位上的"宝根"二字在阴影里扭曲变形。
——三个月前,赵金凤难产生下的死胎。
接生婆说孩子浑身青紫,是被人克死的。
姜穗艰难地翻了个身。
玉佩贴着心口发烫,她鬼使神差地舔了舔手上的伤口。
血腥味里混着奇异的甜香,像盛夏雨后的青草味。
恍惚间,她看见玉佩在黑暗里泛起微光。
那光越来越亮,最后竟化作暖流涌向西肢百骸。
冻僵的手指突然能动了,膝盖的伤口也不再流血。
祠堂外传来脚步声,姜穗赶紧闭眼装死。
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在她身边蹲下。
"穗儿。
"是姜大川的声音,比平时更沙哑,"再忍忍。
"粗糙的大手给她裹了件旧军装,姜穗眯着眼看见养父往供桌走去。
他取下长明灯,用火柴重新点燃,然后——故意打翻了灯油。
火苗窜上牌位前的黄表纸,姜大川等火烧到供桌边缘才高喊:"走水了!
"当村民们赶来救火时,姜穗己经被姜大川背到院外。
她伏在养父背上,听见他胸腔里传来沉闷的咳嗽声,而祠堂里的姜老太正跳脚大骂:"天杀的灾星!
连祖宗牌位都克!
"雪越下越大,姜穗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玉佩。
那上头还沾着血,在月光下呈现出诡异的纹路,像张缓缓展开的地图。
远处传来夜猫子的叫声,姜穗突然想起王翠花去年流产时,接生婆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孩子浑身青紫,是被人克死的"。
可那时候,她还没被姜家收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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