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的灯泡在潮湿的空气里滋滋作响,昏黄的光晕洒在父亲的黑白遗照上。
照片是去年生日拍的,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嘴角被苏婉用蛋糕抹了一道奶油,眼睛笑成两条弯缝。
此刻这笑容浸泡在香烛的烟雾里,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阮青禾跪在草席上,膝盖被碎石子硌得生疼。
雨从清晨就开始下,顺着瓦檐连成珠串,在水泥地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
她数着水洼里泛起的涟漪,第一百三十七次时,听到身后堂叔公的叹息:“老阮这辈子……唉。”
供桌上的苹果开始腐烂,甜腻的酸味混着咸香往鼻子里钻。
母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佝偻的脊背在孝服下绷成一张弓。
阮青禾要去扶,却被枯树枝般的手推开:“给你爸……再添炷香。”
三根线香插进香炉时断了半截,香灰簌簌落在她虎口的疤上——那是上周替父亲搬钢筋时划的。
当时父亲急得首跺脚:“闺女家留疤怎么嫁人!”
现在这道疤正在发烫,烫得她眼眶刺痛。
“青禾。”
班主任王老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婉转身时撞翻了铜盆,纸钱灰扑簌簌沾上白球鞋。
王老师的手帕带着薄荷味,擦过她脸颊时突然停顿——那里有干涸的血渍,是昨夜守灵时被碎碗划破的。
“这是你爸的工伤赔偿金。”
牛皮信封被塞进掌心,厚度轻得惊人。
苏婉盯着封口处洇开的茶渍,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声音:“谢谢老师。”
突然有冰凉的触感爬上脚踝。
低头看见一只青蛙从排水沟跳进来,碧绿的背沾着泥浆,正蹲在供桌下啃食苹果核。
苏婉想起去年暴雨天,父亲赤脚在工地排水,裤管卷到膝盖,小腿上趴着同样的碧色小蛙。
“要高考了,学校可以申请补助……”王老师的话被唢呐声切断。
八个抬棺人踩着水花迈进院子,枣木棺材上的雨布哗啦作响。
母亲突然发出一声呜咽,那声音像从地底裂缝挤出来的,指甲抓挠棺木的刺响让苏婉牙齿打颤。
雨幕中,她看见棺材一角露出暗红痕迹。
昨夜入殓时,殡仪馆的人说车祸撞碎了父亲半边头骨,她用自己攒的压岁钱买了最贵的假发套。
现在那绺黑发正被雨水冲得贴在棺盖上,像条僵死的蜈蚣。
“摔盆!”
司仪扯着嗓子喊。
瓦盆举到头顶时,阮青禾看见盆底有道裂纹——这是父亲每天盛疙瘩汤的碗。
前天母亲抱着它发呆,突然说:“你爸最舍不得糟践粮食。”
瓦盆碎裂的脆响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
纸钱扬起的瞬间,苏婉在漫天灰烬里看见一道彩虹。
七岁的表弟突然拽她衣角:“姐,糖葫芦叔叔来了。”
穿深蓝雨衣的男人推着自行车在院外张望,草靶子上的糖葫芦裹着晶莹的糖壳。
苏婉摸了摸裤袋里的硬币,那是父亲最后一次给的零花钱。
“要山楂的还是山药的?”
男人的手套破了个洞,食指结着紫红冻疮。
苏婉盯着糖浆里自己的倒影,突然想起车祸那天早上,父亲把热腾腾的豆浆塞进她书包时,围巾上沾着的就是这样的糖色。
表弟的哭声惊醒了她。
最后一串糖葫芦被买走了,草靶子上只剩孤零零的竹签。
苏婉把硬币放回口袋,舌尖抵住上颚尝到铁锈味。
雨更大了,糖浆在瓦片上晕成淡红的溪流,蜿蜒着漫过父亲遗照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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