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竞赛班的吊扇总在第三节课发出恼人的嗡鸣，林疏月数着扇叶转过的圈数，让自己的呼吸与那节奏同步。
九月的阳光穿过教室窗棂，在讲台上投下斜斜的格子影，像极了父亲化疗单上的数据流——那些她至今看不懂的术语，正在一点点啃噬这个家庭的未来。
“林疏月，上来解这道题。”
粉笔头砸在课本上的声响惊得她一颤。
攥着粉笔的手在黑板前悬了三秒，才敢落下。
抛物线的轨迹在指尖蜿蜒，却在顶点处突然卡顿——就像她昨夜在医院守到凌晨三点，困得眼前发黑时，笔下走形的函数图像。
“这里应该用能量守恒。”
身后传来清冽的男声。
沈砚之不知何时站在她身侧，白衬衫袖口挽起，露出腕间褪色的红绳。
他的手指越过她肩膀，在黑板上补全公式，指尖蹭过她的粉笔灰，像片羽毛轻轻扫过琴键。
教室里响起低低的笑声。
林疏月慌忙后退，撞上他的课桌，草稿本哗然落地。
她弯腰捡拾时，看见本子里掉出的医院缴费单，患者姓名栏“沈明远”三个字被水痕洇得模糊。
抬头与他对视的刹那，发现他瞳孔里有细碎的光在晃动，像暴雨前湖面的涟漪。
午休时的图书馆弥漫着旧纸与阳光的味道。
林疏月躲在社科区最后一排书架后，用课本挡住脸，偷偷啃着从家里带来的冷馒头。
馒头屑落在化学竞赛书上，她盯着“电离平衡”章节，忽然想起沈砚之草稿本里的兔子画，耳朵上别着的小花，和她昨天随手画在铅笔盒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咚。”
一罐温热的牛奶突然推到她面前。
沈砚之坐在对面，转着钢笔，镜片后的眼睛半眯着：“碳水化合物摄入不足，会影响神经递质合成。”
她攥紧馒头的手微微发抖，闻着牛奶盒上的草莓香气，想起母亲凌晨在厨房偷偷抹泪的模样——这个月的化疗费用，还差三千二百元。
“谢谢，我不饿。”
她推开牛奶，指腹蹭过他课本边缘的毛边，发现那里用铅笔写着极小的字：ΔE=Δmc²，而你是我的质量亏损。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
放学时，林疏月站在教学楼檐下，望着豆大的雨点砸在地面，溅起细碎的泥点。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硬币，计算着剩下的钱够不够买份便宜的炒面——父亲今天说想吃带油水的东西。
“一起走。”
黑色雨伞突然笼罩头顶，沈砚之的肩线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的校服裤脚己经湿透，贴着小腿肌肉的轮廓，让她想起生物课上看过的解剖图。
伞面倾斜向她这边，他的半边身子暴露在雨中，白衬衫渐渐透出肤色。
“你的衣服……”“比羽绒服耐淋。”
他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不耐，却在路过便利店时突然停住，“等我。”
林疏月望着他冲进雨里的背影，发现他跑起来时脊背微弯，像只保护幼崽的兽。
便利店暖黄的灯光映出他的剪影，他在货架前停留片刻，拿起罐草莓牛奶，又犹豫着换成了热可可。
“给。”
他甩着头发上的雨珠，把饮料塞进她手里，“巧克力能快速升血糖。”
铝罐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她忽然想起上周在实验室，他替她处理划破的手指时，碘伏棉签的冰凉触感。
雨幕中，他的侧脸被路灯晕成柔和的轮廓，后颈的碎发沾着雨水，贴在苍白的皮肤上，像幅未干的水彩画。
“其实我家不住这边。”
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掠过伞面的风，“只是想确认你能安全到家。”
她猛地抬头，撞见他迅速转开的目光。
远处的末班公交鸣笛而过，车灯照亮他泛红的耳尖。
雨势渐大，伞骨在风中发出吱呀声，她忽然意识到，两人的肩膀己经贴在一起，他的心跳声混着雨声，在她耳边敲出不规则的节拍。
路过巷口的垃圾站时，一只流浪猫突然窜出。
沈砚之猛地将她拽向怀里，雨伞倾斜着砸在垃圾桶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猫叫消失在雨夜里，他的手掌却还停在她后腰，隔着单薄的校服，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
“没事吧？”
他的声音里有压抑的颤抖。
她抬头，看见他睫毛上挂着的雨珠，像缀着串细小的水晶。
远处的居民楼里透出零星的灯光，某扇窗后传来婴儿的啼哭。
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人在脆弱的时候，总会抓住身边的浮木。”
“沈砚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雨声，碎成细小的星，“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们是同一种人？”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掌心跳了跳。
雨幕中，他的表情逐渐模糊，却在低头的瞬间，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微小的动作，让她忽然想哭——原来在这偌大的世界里，真的有人能看懂她眼底的暗礁，不需要任何言语。
公交站的路灯忽明忽暗。
他陪她等到末班车，看着她上车时，忽然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塞进她手里：“草莓味，治低血糖。”
糖纸在雨中发出清脆的响，她攥着糖，看他转身走进雨幕，背影逐渐缩小成个黑点。
公交车发动时，她忽然想起忘记问他，校服上的白漆究竟是不是她打翻的颜料。
但转念一想，有些事，也许不需要答案。
深夜的医院病房，父亲的鼾声轻浅而规律。
林疏月摸出那颗草莓糖，借着走廊的微光，看见糖纸上印着细小的星星图案。
她忽然想起沈砚之草稿本里的兔子，尾巴卷成的问号，此刻终于有了答案。
窗外的雨还在下，她咬开糖纸，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这是她十七年来，吃过最甜的一颗糖，却在咽下的瞬间，尝到了咸涩的滋味。
原来有些美好，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被雨水打湿，就像她和他之间，隔着的不仅是一场雨，更是两个世界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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