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刚泛出浅灰，沈明澜便被一阵窸窣声搅醒了。
不是学校宿舍楼道里的脚步声，也不是图书馆闭馆时的清场铃，是极轻的布料摩擦声，混着铜盆搁在架子上的叮当响。
她睫毛颤了颤，后脑勺的钝痛还没散尽，像是被人用钝器敲过，沉甸甸地坠着。
“醒了？”
春桃的声音带着惊喜，却又刻意压得很低，“小姐别动，我去叫夫人。”
沈明澜想摇头，喉咙却干得发紧，只能从鼻子里嗯出一声。
眼尾的余光瞥见藕荷色纱帐，绣着缠枝莲的纹样，针脚密得连最细的丝线都找不出接头。
帐顶悬着的银钩被晨风吹得轻晃，碎金似的光斑落在床脚的青瓷痰盂上，倒比博物馆里的展品还要精致几分。
春桃端来铜盆，拧了帕子递到她眼前。
沈明澜被扶着半坐起来，锦被从肩头滑下去，露出月白色中衣，领口绣着极小的玉兰花，针脚比现代机器织的还要匀净。
冰凉的帕子敷在额头上，她终于能攒起些力气，眨了眨眼看清眼前的丫鬟。
梳着双丫髻，穿着豆绿色比甲，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脸上带着真切的关切，只是那双眼睛总在她脸上溜来溜去，像是在确认什么。
“水……” 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
春桃连忙转身，从描金漆盘里端过白瓷碗，碗沿还温着。
沈明澜被扶着喝了两口，温水滑过喉咙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不是她的嗓子。
镜中那个十三岁少女的模样突然撞进脑海，她猛地攥紧了碗沿，指节泛白。
三天了。
自从那个雷雨夜在古籍库摸到那枚青铜簪子，她就成了永宁侯府的嫡长女沈明澜。
原主三天前在荷花池边赏雨时失足落水，被捞上来时己经没了气息，再睁眼，芯子就换成了她这个历史系研究生林薇。
“小姐慢点喝，大夫说您受了寒，得慢慢养。”
春桃替她擦着嘴角，指尖不经意触到她手腕，突然 “呀” 了一声，“平安扣怎么松了？”
沈明澜低头，才发现腕间系着枚羊脂玉扣，红绳确实松了半截。
玉扣贴着皮肤暖融融的，比现代的暖手宝还要熨帖。
“这是……是夫人去年在大慈恩寺求的，特意请方丈开了光。”
春桃重新系着红绳，声音软下来，“昨儿个您昏迷不醒，夫人把库房里那支百年老参都取出来了，守在您床边一夜没合眼呢。”
沈明澜望着帐顶的银钩，想起这三天零碎听来的消息。
柳夫人是京中富商柳家的嫡女，当年十里红妆嫁进侯府，如今把后院打理得滴水不漏。
只是昨夜她醒来看见的，是个坐在床边打盹的妇人，鬓角别着支素银簪，眼下泛着青黑，哪里有半分传闻中掌家主母的凌厉。
“扶我起来吧。”
她掀开被子，脚刚沾到踏板就打了个寒颤。
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软乎乎的，却抵不住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凉意。
春桃早备好了衣物，石青色的袄裙，领口滚着细银线，看着素净，摸在手里才觉出是上好的杭绸。
沈明澜任由丫鬟替她穿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暗纹，忽然摸到个硬物，低头见是枚小巧的玉扣，用红绳系着，贴在腕间暖融融的。
铜镜里的少女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春桃正用桃木梳给她梳发，那头发乌黑浓密，垂到腰间还绰绰有余。
沈明澜望着镜中陌生的脸，忽然想起自己宿舍书桌上的合照，室友们挤在一起做鬼脸，背后是图书馆巨大的玻璃窗。
“夫人今儿个……” 她刚开口，就被廊下的脚步声打断了。
青禾掀帘进来时，裙角带进来一阵桂花香。
作为柳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她穿着湖蓝色比甲，腰间系着杏色汗巾，站在那里腰杆挺得笔首，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才落在沈明澜身上。
“大小姐醒了？
夫人让过去用早膳呢。”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妥帖，目光在沈明澜脸上停了停，像是在确认什么。
沈明澜被春桃扶着穿过外间，才发现这屋子比她大学宿舍大了三倍不止。
靠窗摆着张梨花木书桌，上面摞着几卷书，最上面那本的封皮磨得发亮。
墙角的博古架上摆着些青瓷瓶，看着倒像是博物馆里见过的宋代汝窑。
抄手游廊的晨露打湿了石阶，桂花香浓得化不开。
沈明澜瞥见廊下的花丛里，几个小丫鬟正蹲在那里掐枝，见了她连忙起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连低头的角度都像是练过的。
正厅里己经摆开了早膳，紫檀木长桌铺着暗纹锦布，碗碟摆得一丝不苟。
柳夫人坐在主位，酱色褙子上绣着细密的百子图，头发梳成圆髻，插着支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抬眼的动作，珠串轻轻晃动却没发出半点声响。
“醒了？”
她声音里带着暖意，却又透着股说不出的距离感，“过来坐。”
沈明澜刚走到桌边，就见柳夫人拿起汤匙，舀了勺燕窝递过来：“刚炖好的，趁热喝。”
白瓷汤匙碰到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声。
桌对面的沈明瑞正埋头喝粥，宝蓝色锦袍的领口沾了点粥渍。
见沈明澜看来，他抬起头露出两颗刚换的门牙，含糊不清地说：“大姐你可算醒了，二哥说要去给你捉八哥呢。”
话音未落，就被旁边的赵姨娘轻轻拍了下手背。
这位江南来的姨娘总穿着月白色襦裙，头上只插支素银簪，说话时带着细软的口音：“食不言寝不语，忘了先生教的规矩？”
沈明澜这才注意到，赵姨娘面前的小碟里只有两块素糕，不像柳夫人面前摆着燕窝、海参、火腿粥，满满当当一碟。
她握着汤匙的手紧了紧，温热的燕窝滑进喉咙，却没什么滋味。
“下午你二妹妹她们过来，要是累了就让她们回去。”
柳夫人说着，给沈明瑞夹了块芙蓉糕，目光落在他沾着粥渍的领口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
沈明澜嗯了声，想起那个只闻其名的二妹妹沈明玥。
听说极得父亲宠爱，去年生辰得了支东珠步摇，是京中独一份的稀罕物。
靴底叩击青石板的声音从远及近，沈从安走进来时带着一身朝露。
他约莫三十多岁，藏青色常服的领口沾着点墨渍，看见柳夫人时，眉宇间的倦色淡了些，自然地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指尖不经意碰了碰她的手背。
“醒了？”
他转向沈明澜时，目光里带着父亲的慈爱，“太医说你只是受了惊吓，往后莫要在池边贪玩。”
说着从袖中取出个小锦盒，“前儿个在琉璃厂看到的，想着你该喜欢。”
锦盒里是支玉簪，羊脂白玉雕成玉兰模样，花瓣薄得能透光。
沈明澜接过时，指尖触到父亲的手，带着些凉意，还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
“谢父亲。”
她低头看着那支玉簪，忽然想起博物馆里那些出土的古代首饰，冰冷的玉石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早膳在安静中结束，沈从安去了书房，柳夫人回房处理中馈，赵姨娘带着沈明瑞告退。
沈明澜被春桃扶着回房，路过花园时，见几个婆子正围着个小丫鬟训斥。
那丫鬟跪在地上，手里捧着件染了墨渍的锦缎，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不过是件衣裳……” 沈明澜下意识地开口，话没说完就被张妈妈的笑脸堵了回去。
“大小姐有所不知，这是要给宫里娘娘上供的料子。”
张妈妈笑得眼角堆起皱纹，眼神却示意那丫鬟赶紧磕头，“染了墨渍就是大罪，能留着小命己是万幸了。”
沈明澜看着那丫鬟通红的眼睛，忽然说不出话来。
她想起自己的论文，那些关于士族女性的优雅生活、才情卓绝的描述，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单薄。
回到房里，春桃替她铺好床褥，又端来汤药。
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沈明澜捏着鼻子喝下去，舌尖还残留着那股涩味，像极了这朱门深院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窗外的阳光渐渐暖了，照在书桌上的书卷上，风拂过纸页发出沙沙的声响。
沈明澜靠在床头，听着远处传来的隐约琴声，忽然觉得，这十三岁的人生，恐怕比她写过的任何一篇论文都要复杂。
廊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春桃掀帘进来时手里捧着个食盒：“夫人让人送来的冰糖雪梨，说是润嗓子的。”
食盒打开的瞬间，清甜的香气漫开来，混着窗外的桂花香，倒让这深宅大院有了几分暖意。
沈明澜看着那碗晶莹剔透的雪梨，忽然想起昨夜柳夫人坐在床边打盹的模样，鬓角的银簪在烛火下泛着微光。
她拿起银匙舀了一勺，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时，眼角忽然有些发潮。
也许，这朱门之内，并非只有冰冷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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