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残铃孤雁嘉峪关外的胡杨林褪尽金叶时,郑国庆终于在客栈废墟里找到了那半枚金铃。
焦木堆中,鎏金表面被烧得坑洼不平,却仍能辨出翟芳芳常用来摩挲的缠枝纹路。
他攥着铃铛的手背上,新伤叠着旧疤,像极了大漠里被风割碎的残阳。
"给你。
"张新风将盛满马奶酒的皮囊掷过来,九节鞭在腰间晃出清脆声响。
她己换上灰布劲装,却仍在鬓边别了朵干枯的沙枣花,"再盯着那铃铛,眼睛要生疮了。
"他没接酒囊,目光落在她腰间晃动的金铃——完整的那枚,是翟芳芳临终前塞进她掌心的。
那日大火烧了整座龙门客栈,她背着昏迷的他冲出火海时,铃铛被火星燎去半片流苏,却始终没松开过手。
"明日过了玉门关,就出塞了。
"她忽然蹲下来,用匕首削去他袖口的血痂,"中原的东厂余孽...我替你清干净。
"刀刃擦过皮肤时,他闻到她身上残留的焦木味,混着新抹的艾草膏,像极了那年翟芳芳在祁连山替他治箭伤时的气息。
子夜的戈壁起了霜。
郑国庆抱着杨家幼弟坐在篝火旁,听孩子用稚嫩的声音念翟芳芳教的《出塞曲》。
张新风倚着烧黑的胡杨树干擦拭九节鞭,月光落在她耳后的刀疤上——那是替他挡下史尚峰袖箭时留的。
"她临死前说..."他忽然开口,声音比风沙更沙哑,"让我带你回江南。
"鞭身顿在半空。
张新风抬头望他,却只看见他垂落的睫毛在火光下投出细碎阴影,像振翅欲坠的蝶。
她忽然笑起来,笑声惊飞了树上的夜枭:"郑大人莫不是烧糊涂了?
我这双手沾过的血,能染红秦淮河。
"远处传来狼群的长嚎。
郑国庆将孩子放进帐篷,解下腰间玉佩放在石上——那是翟芳芳送他的生辰礼,双面刻着"山河"二字。
张新风的鞭梢忽然卷住玉佩抛向空中,寒光闪过,玉件裂成两半。
"要断就断干净。
"她接住半块玉佩塞进他掌心,另半块则随手掷进火里,"死人的债我替你还,活人的路...得自己走。
"火星溅上她的眼角,他这才发现她眼尾红得不像胭脂,倒像是被血浸透的绢。
五更天,驼队踏上最后一段戈壁。
张新风骑着黑马走在最前,九节鞭换成了翟芳芳的软剑,剑穗上系着两枚金铃。
郑国庆跟在其后,怀里的孩子指着她的背影喊"翟姐姐",他喉头一紧,却见她突然勒马转身,铃铛在晨风中摇出破碎的调子。
"看!
"她抬手掷出枚金钱镖,远处沙丘后滚出几个蒙面人,腰间玄色披风上绣着东厂的飞鱼纹。
软剑出鞘的刹那,郑国庆看见她手腕内侧新刺的青鸾,翅羽正掠过翟芳芳金铃留下的烫伤。
厮杀声惊起沙雁。
张新风的剑招狠辣如当年在客栈斩马贼,却在一枚袖箭擦过郑国庆咽喉时,硬生生旋身用鞭尾卷住箭头。
他看见她唇角沁出的血珠,忽然想起翟芳芳中箭时也是这样笑着说"不妨事",只是眼前人眼中燃的是野火,烧得他心口发烫。
"别愣着!
"她踢飞最后一个番子,甩鞭勾住他的腰带将人拽到身边,"再发怔,我可要收你银子了。
"呼吸间混着铁锈味,却比记忆中的沙枣香更真切。
他伸手替她拂去脸上血污,触到她颤抖的睫毛,才惊觉自己的指尖也在抖。
夕阳将两人影子拉得老长。
张新风坐在沙丘上撬开封印密道的石砖,露出里面藏着的两坛女儿红——那是她准备留给自己的陪葬。
酒坛裂开时,郑国庆看见坛底刻着"张巧娘"三个字,比翟芳芳的字迹圆润些,却多了道被刀划过的痕迹。
"巧娘是我闺名。
"她灌了口酒,任琥珀色液体顺着脖颈滑进衣领,"十西岁被卖进教坊司时,我自己划掉了。
"月光漫过她的侧脸,他突然发现她笑起来时,眼角细纹竟与翟芳芳有三分相似,"如今倒想问问...郑大人可愿叫我一声巧娘?
"风沙卷起酒坛碎片。
郑国庆接过她递来的酒碗,触到她掌心的茧子——比翟芳芳的更厚,却同样有道握剑磨出的凹槽。
他仰头饮尽,辣意从喉间烧到心口,听见自己说:"巧娘,明日到了龟兹...我们歇几日吧。
"她猛地转头看他,九节鞭上的金铃突然齐鸣。
远处驼铃声中,杨家幼弟跌跌撞撞跑过来,手里举着从灰烬里捡来的半块玉佩。
张新风伸手接过,用鞭梢将两块残玉拼在一起,"山河"二字终于完整,却在接缝处多了道永远填不平的裂痕。
"好。
"她将玉佩系在他腰间,指尖划过他心口旧伤,"歇够了,就陪我去江南看梅花。
听说...那里的雪不会烫人。
"夜风送来最后一缕驼铃。
郑国庆望着她鬓边沙枣花,忽然伸手替她摘下,换了枚新折的红柳别上。
她愣住的瞬间,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鼓,比当年在战场上听见的号角更清晰。
远处,残阳将两人影子融成一片,像两枚终于落定的棋子,在苍茫天地间画出新的江湖。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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