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前的海风带着冷盐味,与南海接壤的港口像一只疲惫的兽,喘着细碎的雾。
吊桥缓慢落下,锈链摩擦出低沉的咯噔声,拍合在潮水鼓胀的节拍里。
沿岸的灯一盏盏点亮,琥珀色光晕被雾气吞没,像溺水者的眼。
艾伦把斗篷往下压了压,从桥头走进城。
靴底带着远路的泥,皮革在脚踝处发硬,他没加快,也没放慢。
一条黑狗在巷口守着,用鼻尖轻嗅他斗篷边缘,随即无声退回影子里。
城里的夜总是比白天更像白天:叫卖声仍在,铁匠铺还烧着炉,酒馆门上吊着的铜铃被风轻轻拨动,叮叮作响,像远处某种看不见的祭礼。
“落日晚潮,今晚迟一点。”
卖鱼的老妪对同伴嘟囔,嗓音沙哑,“海钟都敲了七下,潮还没退干净。”
“你老糊涂了。”
同伴笑,“今天海钟只敲了六下。”
老妪停住,瞪眼,像在怀疑自己的年岁。
艾伦听见了,也没抬头。
港城的海钟挂在塔楼上,锈绿的铜,按老规矩报时。
按老规矩,只有在大雾或集体葬礼时,会在白天晌午多打一遍旧钟。
今天没有葬礼——至少,他入城时没看到城外挂着黑纱。
他推开一家名为“鹬锚”的小酒馆:门轴没有润滑,木板嘶叫。
温热的麦香扑面而来,细碎的灰尘在灯下打着旋。
柜台后的人抬眼看他,露出一个练过的、让人放心的笑。
“要屋?”
那人问。
“要一间安静的。”
艾伦说。
他把剑往背后略了略,刀格在斗篷下不易看见,只有一截包着亚麻的剑柄露在袖口附近。
他的左手戴手套,是旧习惯。
掌心的皮革在某些季节会磨破,露出不讨喜的纹路,容易惹麻烦。
店主看了他两秒,像是在评估有没有麻烦可惹,随后点头,把一枚钥匙推过来。
钥匙上系着一小段蓝色绳穗,是三楼靠海的房——潮声重,吵闹的人嫌弃的那种。
“今晚客满?”
艾伦抬眼问。
“码头卸货,船家们挤在城里吃酒。”
店主耸耸肩,“潮在拖,拖得人心里发空。
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想找个地方聚着,听点来自人的响动。”
角落里有个年轻的街头魔法师正在玩火。
他的手悬在空中,指尖转着两枚浅蓝的光球,像被掐住的小萤,亮得过分。
孩子们围成半圈,看得忘了眨眼。
那年轻人额角渗汗,嘴里压着咒词,声音轻——像怕惊扰什么。
他的光球忽明忽灭,忽然,一道冷风从门缝钻进来,灯焰同时抖了一抖,光球像被吮走的水珠,啪地一声灭了。
年轻人吐了口气,苦笑着点头示意,随后动作利索的收拾着桌面残余的魔法尘埃。
艾伦的目光从他收拾掉在地上的银粉上掠过——银粉被潮气润了边,泛着贪婪的湿光。
他不喜欢这光,但这种厌恶不属于“喜欢或不喜欢”的范畴,更像是本能让他把呼吸压浅一点。
“先生,地图要不要?”
孩子们中有个女孩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桌边,手里摊着一张粗糙的羊皮纸,上面用炭笔勾着港口与城门的线,“我自己画的,标了近路。”
艾伦看她,黑发乱,脖子上套着细线编的护符,护符上挂着一枚磨平的贝壳。
“你还小。”
他说,“夜里别到处走。”
女孩像被冒犯,挺了挺下巴:“我十二了。”
她把地图又推了一寸,“这是正经买卖。”
艾伦想了想,接过来看了一眼。
炭线歪歪斜斜,却标得意外清楚:巷子、小桥、躲避巡逻队的拐角,连哪个酒铺夜里照常营业都标出来了。
地图纸的角落画着一个海钟,小小的,旁边写着“二声晨,西声午,六声退潮莫出屋,七声入夜,九声起雾”。
他把几枚铜币放下:“我买了。”
女孩眨眼,捡钱时手指几乎忍不住要多摸一摸,随后又正经地把地图折好,递给他。
“先生住三楼?”
她眯着眼,“蓝线的钥匙,是三楼靠海。
我以前在那打扫。”
“嗯。”
“那里的窗钩坏了,你要小心。
风会把窗推开。”
她压低声音,“有时候夜里,你会以为是潮水在屋里说话。
其实...又瞎说什么呢,快给那桌的客人上酒”她还没说完就被柜台后的人打断了话头。
小跑着去给其他客人送酒。
艾伦没什么感觉 。
他把地图叠成更小的一块,塞进衣服内侧的小口袋。
窗外,海钟又敲了一下。
声音悠长而空洞,像硬币落进深井,迟了半拍,却随着井壁不断回荡。
三楼的木梯踩上去有点响。
他的房在走廊尽头,门板旧,钥匙拧的时候会先卡一下,再松。
屋里摆着床、洗脸盆、窄桌和一把椅。
窗子向海,推开就是潮声。
窗钩如那个女孩说的,松松垮垮,风顶一下,便把玻璃轻触窗框,发出极轻的、像牙齿打颤的声。
艾伦把剑靠在椅子上,摘手套,手心的皮肤露出一圈蜿蜒的不规则痕,那痕像某种记号,又像在某个年代走失过、如今断断续续才长回来的树根。
他盯了几秒,重新戴上手套。
他不祈祷,也不念咒。
只是站在窗边,听。
潮声涌上来,又退,像人的呼吸。
港口有人在骂,压低的,后头伴随着一声落水。
远处塔楼里有人搬动东西,铁器磕在石阶上,叮当。
天边的雾像一块慢慢翻面的布,把最后一点日光揉碎、揉暗。
就在这时,海钟又敲了两下——没有规律,好像谁随意伸手碰了它一下。
他皱了下眉。
钟声之间隔得太短,像咳嗽。
艾伦关上窗,反手插了插销,风仍找到缝隙,挤进来,带着潮的腥味与某种更深的冷。
桌上摆着的水杯里,水面上浮出一圈细微的涟漪,明明没有人在屋里走动,那涟漪却像在回应远方某种看不见的呼唤。
门外有脚步,停在他的门前。
没有敲门。
呼吸声,轻的,像是胸腔里压着棉絮的人。
艾伦把手放在剑柄上,指腹落在缠布的磨痕处,不用看也能找到那处切口。
他没有问“谁”,也没有上前去开。
他只是坐下,椅子略微后仰,发出一声木头轻轻抱怨的吱呀。
那呼吸声又停了两息,随即离开。
走廊尽头的窗被风顶开又合。
楼下,酒馆的嘈杂被某种意外的沉默吞掉了一瞬,像是所有人同时忘了下一句台词。
然后有人笑,笑声过于用力,像把什么踢回原处。
他在这沉默里看见桌面上的影子缓慢地移动,不合逻辑地偏向门口。
灯没有动,影子却换了方向。
这并不好笑,也没什么可怕。
艾伦把影子在桌面上行走的轨迹记在心里,像记下一条街的转角。
影子的尾巴伸得很长,像一根刚刚伸出又缩回去的须。
他起身,把椅子挪到门侧,留出一个半步的空间。
手套下的掌心微微发烫——那种热不是热水,也不是火焰,更像某种“注意”的指向。
他不去想“指向”来自哪里。
窗外,潮声里混进了细小的、难以分辨的低语,像远处有人背误了词的祷文,音节断在不该断的地方。
楼下有人摔了杯子。
店主的嗓音随即压低:“耍什么酒疯,不想被赶出去就老实点。”
艾伦把剑从椅背提起,剑身还在鞘里。
他站在门侧,安静地呼气,数到五。
门缝里有一丝气味,像潮湿木头里藏的铁锈。
他偏头,眼睛落在门把手上——它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不是风。
风不会这样试探。
门没有开。
另一侧的人像是改变了主意,脚步真的离开了,向楼梯下去了。
艾伦没有追。
他知道有些东西只在你开门的那一刻真正进入。
他坐回椅子,手仍搭在剑上,袖子里那枚旧护符轻轻贴在腕骨,冰凉。
远处,海钟不合时宜地又敲响一下。
港口的黑狗在这一下之后短促地叫了一声,随即无声。
城市像一张被翻过来的牌,表面还是那些纹理,背面却有别的东西在盯着。
艾伦闭上眼,让呼吸稳下来。
他今天只想睡一觉,明天去码头接一单不难不易的活,最好是护送货物,或者找回一只走失的箱。
至于钟、潮、影子、窗钩、孩子口袋里叮当作响的贝壳——这些都可以放到明天。
明天之前,他什么也不会做。
他没睡。
这不是决定,是事实。
夜更深的时候,有人从街角唱起歌来,唱到半句就停。
窗外的潮终于退了,露出海床上像网一样的黑石。
酒馆门口的铜铃在最后一次风里响动了一次,很轻,像某个确信自己己经学会了安静的人,在最不该发声的时间里,轻轻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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