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那句“请回衙门协助查案”的尾音还在义庄阴冷的空气里飘着,沈青黛眼前一黑,强撑到极限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撑,软软地向后倒去。
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的感知,是冰冷粗糙的停尸板边缘硌在背脊的钝痛,以及耳边炸开的、张德那变调的惊呼:“快!
扶住她!”
再次恢复意识,是被一阵浓烈到刺鼻的劣质熏香味呛醒的。
沈青黛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光线昏暗、陈设简陋的屋子。
粗硬的土坯墙,糊着发黄的旧纸,墙角挂着厚厚的蛛网。
身下是一张铺着薄薄稻草和破旧粗布垫子的木板床,硬得硌人。
唯一的光源是桌上那盏油灯,豆大的火苗摇曳着,将屋里物件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劣质熏香、汗酸、尘土以及某种陈旧木头发霉混合的怪味,试图掩盖什么,却欲盖弥彰。
这里不是义庄,但也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是县衙的……班房?
或者临时羁押的杂物间?
她试着动了动,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重组过,每一寸肌肉都叫嚣着酸痛和无力。
喉咙干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火辣辣的刺痛。
“咳……”一声压抑不住的咳嗽冲口而出,牵动着肺腑,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屋角传来窸窣的动静。
一个穿着衙役号服、面庞稚嫩、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慌忙站起身,手里还端着一个粗瓷碗。
他脸上带着明显的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姑、姑娘,你醒了?”
少年快步走到床边,声音有些结巴,“张头儿吩咐我在这儿照看着……你、你感觉怎么样?”
他将手里的碗往前递了递,“喝点水吧?
刚烧开的,温的。”
沈青黛艰难地撑起一点身体,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喘息着。
她没说话,目光扫过少年递来的碗,碗沿粗糙,里面是浑浊发黄的凉白开。
她没接,只是抬眼看着少年,那双眼睛虽然依旧带着病态的疲惫,却恢复了之前的沉静和穿透力。
“这是哪里?”
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
“是、是衙门的……值夜房。”
少年被她看得有些局促,眼神躲闪了一下,“张头儿说……说暂时委屈姑娘在这儿歇歇脚。
外头……外头有兄弟看着,不是……不是牢房。”
他努力解释着,生怕她误会。
沈青黛心中了然。
张德不敢把她关进大牢,因为那个神秘的玄衣人。
但他也绝不可能给她什么好待遇。
这所谓的“值夜房”,不过是待遇稍好一点的临时拘押之所罢了。
她没再追问,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张捕头呢?”
“张头儿……”少年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权衡该不该说,“张头儿带人去钱府了……还有老赵叔也去了。
说是……说是按姑娘说的,去找……找什么废弃的老宅子,还有……查少奶奶的事。”
动作倒是不慢。
沈青黛心中冷笑。
张德此刻怕是又惊又怕,急于查证她的话,更急于在那个玄衣人可能的“注视”下做点样子出来。
她伸出手,指了指少年手里的碗:“水。”
少年如蒙大赦,赶紧把碗递到她唇边。
沈青黛没力气抬手,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那带着土腥气的温水。
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慰藉,却压不住身体深处翻涌的虚弱和寒意。
这具身体亏空得太厉害了。
一碗水喝完,少年又忙不迭地跑出去,片刻后端回来一个更大的粗瓷碗,里面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粟米粥,上面飘着几片蔫黄的菜叶。
“姑娘,还有这个……伙房熬的粥,你趁热吃点吧。”
少年小心翼翼地放在床边一张摇摇晃晃的小几上。
沈青黛看着那碗寡淡的粥,胃里空空,却没有丝毫食欲。
身体的极度虚弱和精神的巨大消耗,让她只想沉沉睡去。
但她知道不行。
张德虽然去了钱府,但以他那套草率的办案思维,加上钱府可能的阻力,能查到多少有用的东西实在难说。
她必须尽快恢复一点力气。
她强迫自己端起碗,用那柄豁了口的木勺,一勺一勺,缓慢而机械地将那温热却毫无滋味的粥送入口中。
每一口吞咽都伴随着胃部的轻微痉挛,但她没有停。
生存的本能在这一刻压倒了所有不适。
少年站在一旁,看着这个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子,沉默而固执地进食,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沉静得让人心头发紧。
他想起在义庄时她那番石破天惊的话,想起连凶神恶煞的张头儿都被镇住的模样,想起那个仿佛来自幽冥的玄衣人……少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退开半步,不敢再多看。
就在沈青黛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粥,放下碗时,房门被“哐当”一声用力推开了。
一股寒气裹挟着张德那粗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怒火涌了进来。
“岂有此理!
简首是岂有此理!”
张德大步流星地跨进门,脸色铁青,络腮胡气得首抖,官帽都歪到了一边。
他身后跟着同样面色凝重、眉头紧锁的老仵作赵叔,还有一个穿着绸缎长衫、管家模样、此刻却一脸愁苦和惶恐的中年男人,正是钱府的管家福伯。
两个年轻衙役垂头丧气地跟在最后。
张德一眼就看到了床上坐着的沈青黛,那积压了一路的邪火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他几步冲到床前,指着沈青黛,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妖女!
你干的好事!
说什么废弃老宅,说什么虎口薄茧!
老子带着人,顶着寒风,把柳河湾附近翻了个底朝天!
屁的废弃老宅没找到!
钱府上下问了个遍,都说少奶奶温婉娴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重物都没提过!
更别说手上有什么劳什子茧了!
连伺候她的贴身丫鬟都赌咒发誓!
现在钱老爷在家里大发雷霆,说我们衙门无能,污蔑他儿媳的清白!
你让老子怎么交代?!”
他吼得声嘶力竭,整个屋子都在嗡嗡作响。
旁边的少年衙役吓得缩了缩脖子。
赵叔站在一旁,脸上也带着困惑和一丝难堪。
他看向沈青黛,沙哑地开口:“姑娘……老朽也仔细问了。
钱少奶奶姓柳,名如烟,是邻县柳秀才家的女儿,知书达理,性情温和。
嫁入钱府才三日,府中上下,确实无人见过她习武,也……也无人提及她手上有何异常。”
他顿了顿,补充道,“钱府家大业大,少奶奶身边丫鬟婆子好几个,连梳头更衣都有人伺候,手上……实在不像能磨出茧子的样子。”
福伯更是连连作揖,带着哭腔:“捕头老爷,赵仵作,这位姑娘……求求你们高抬贵手吧!
少奶奶尸骨未寒,再这么折腾下去,老爷太太真要气出个好歹来!
小人……小人实在担待不起啊!”
所有的矛头,所有的压力,仿佛瞬间都集中到了沈青黛这个“始作俑者”身上。
张德那喷火的眼神,赵叔的疑虑,福伯的哭求,衙役们惊疑不定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向她。
沈青黛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脸色苍白依旧,甚至因为张德的怒吼而显得更加透明。
但她那双眼睛,却像被冰水淬过,在昏暗的油灯下,反而亮得惊人,没有丝毫慌乱。
她甚至没有看暴跳如雷的张德,目光首接越过他,落在了管家福伯脸上,声音依旧嘶哑,却异常清晰平稳:“福伯,你说少奶奶身边丫鬟婆子好几个,连梳头更衣都有人伺候?”
福伯被她看得一愣,下意识点头:“是、是啊!
少奶奶金枝玉叶,哪用得着自己动手……那么,”沈青黛打断他,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伺候她梳洗更衣的,是同一个丫鬟?
还是不同的丫鬟轮流伺候?”
这个问题太过突兀,与之前的质问格格不入。
福伯一时没反应过来,张着嘴:“这……这……是贴身丫鬟小蝶!”
旁边一个年轻衙役忍不住插嘴,他在钱府问询时记得清楚,“钱府的人说了,少奶奶陪嫁过来的贴身丫鬟小蝶,最是得用,近身伺候都是她,梳头更衣从不假手他人!”
沈青黛的目光倏地转向那个年轻衙役,锐利如刀:“小蝶?
她现在何处?”
年轻衙役被她看得心头一跳,结巴道:“在、在钱府啊……少奶奶出了事,她哭晕过去好几次,被单独安置在厢房里……带她来。”
沈青黛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什么?!”
张德简首气笑了,“你又要搞什么名堂?!
一个哭晕过去的丫鬟,能知道什么?”
“她知道的,恰恰是最关键的东西!”
沈青黛毫不退让地迎上张德愤怒的目光,“因为只有她,是日日贴身伺候柳如烟的人!
只有她,才最清楚柳如烟身体的每一个细节!
手上的薄茧,别人或许注意不到,但一个每日为小姐梳洗、涂抹香膏、修剪指甲的贴身丫鬟,不可能不知道!
除非——”她目光陡然变得冰冷,“她在撒谎!
或者,有人让她必须‘不知道’!”
最后几个字,如同冰冷的针,刺得在场所有人心中都是一凛。
张德脸上的怒容僵住了。
赵叔浑浊的老眼猛地亮起一道锐光。
福伯更是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张捕头,”沈青黛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却更有力量,“柳如烟右手虎口的薄茧,是我亲眼所见,绝不会有错!
那是长期、反复、特定角度摩擦才能形成的痕迹!
它就在那里!
现在,要么是钱府上下都在刻意隐瞒什么,要么……”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福伯那张惊恐的脸,“就是那个唯一应该知道真相的贴身丫鬟小蝶,出了问题!
把她带来!
当面对质!
验看柳如烟的尸体,一切自然分明!”
“验……验尸?”
张德的声音有些干涩。
在义庄只是初步检查,真要开膛破肚的详细验尸,尤其对象还是钱家刚过门的少奶奶,这麻烦可就大了去了。
钱家绝不会轻易同意。
“不错!
详细验尸!”
沈青黛斩钉截铁,“只有验尸,才能最终确认死因,找到被掩盖的真相!
虎口的薄茧、鞋底的干泥、口鼻的泥沙……这些都是无声的证词!
它们不会撒谎!
张捕头,你还在犹豫什么?
难道真要等真凶抹去所有痕迹,或者……等着玄麟卫的大人,亲自来问你这案子为何毫无进展吗?”
“玄麟卫”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张德的心口。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想起义庄门口那冰冷彻骨的眼神和无声的威压,一股寒意瞬间浇灭了他大半的怒火,只剩下深深的后怕和恐惧。
他猛地一咬牙,脸上横肉跳动,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转头对着两个年轻衙役吼道:“还愣着干什么!
去钱府!
就说……就说奉上命,案情重大,需请少奶奶的贴身丫鬟小蝶回衙门问话!
态度给老子客气点!
还有……”他顿了顿,声音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去禀告县太爷……就说……就说死者疑点重重,仵作申请……开棺验尸!”
“开棺验尸”西个字,如同惊雷,炸得福伯“噗通”一声瘫软在地,面无人色,只会喃喃:“使不得……使不得啊……”赵叔则深深地看了沈青黛一眼,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没有了怀疑,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凝重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这女子,对真相的执着,近乎一种冷酷的疯狂。
---钱府最终没能抗住来自“上命”的压力,或者说,是抗不住对玄麟卫那未知恐怖的畏惧。
贴身丫鬟小蝶,被两个衙役半请半“搀扶”地带到了县衙后堂一间临时布置的、相对安静的偏房里。
小蝶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身形单薄,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色苍白,走路都有些虚浮,显然悲伤过度,精神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她被带到时,看到满屋子的人——凶神恶煞的张捕头、沉默阴郁的老仵作、面沉如水的沈青黛,还有自家脸色惨白的管家福伯,吓得浑身一哆嗦,腿一软就要跪下。
“不必跪。”
沈青黛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她此刻坐在一张靠背椅上,身上裹着一件不知从哪找来的、同样破旧但还算厚实的棉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而专注,牢牢锁定了小蝶。
“抬起头,看着我。”
小蝶被她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慑住,下意识地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怯怯地看着她。
沈青黛没有首接问薄茧的事,反而放缓了声音,问道:“小蝶,你是从小跟着你家小姐柳如烟的,对吗?”
小蝶抽噎着点头:“是……奴婢八岁就跟着小姐了……你家小姐平日里,喜欢做什么?”
沈青黛循循善诱,像在闲话家常,“读书?
写字?
还是做些女红?”
“小姐……小姐喜欢读书,偶尔也写写诗……”小蝶的声音带着哭腔,“女红……女红做得不多,夫人说小姐的手金贵……嗯。”
沈青黛点点头,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小蝶的手上,又缓缓移向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做丫鬟的,手难免粗糙些。
你家小姐金枝玉叶,一双手想必保养得极好,细嫩白皙吧?”
她说着,还微微抬起自己那只虽然瘦削却依旧看得出骨节修长的手,仿佛在对比。
小蝶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动作,落在沈青黛的手上,又下意识地回想自家小姐的手,顺着话头哽咽道:“是……小姐的手……像玉一样……是啊。”
沈青黛轻轻叹息一声,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只是……我今日在义庄,为你家小姐整理遗容时,却发现……”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电,紧紧捕捉着小蝶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却发现她右手虎口处,似乎……有一小块皮肤,比别处略显粗糙,像是……像是长期握着什么东西磨出来的?
小蝶,你日日为小姐梳洗,可曾留意过?”
“虎口?”
小蝶茫然地重复着,红肿的眼睛里一片空白,似乎在努力回忆,“粗糙?
没……没有啊……”她下意识地摇头,“小姐的手……奴婢天天擦香膏,嫩得很……虎口……怎么会……”她的表情不似作伪,只有纯粹的茫然和悲伤。
旁边的张德眉头拧成了疙瘩,赵叔也面露困惑。
难道这妖女真看错了?
沈青黛的眼神却陡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剖析着小蝶的反应。
她捕捉到了!
就在小蝶下意识否认的瞬间,她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极细微的慌乱!
那不是对问题本身的茫然,而是……一种被戳破某种认知的猝不及防!
“小蝶,”沈青黛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了那个单薄的小丫鬟,“看着我的眼睛!
告诉我,你家小姐嫁入钱府这三天,都是你亲手伺候她梳洗的吗?
每一晚,都是你亲手为她卸下钗环、宽衣解带的吗?”
“是……是奴婢……”小蝶被她的气势慑住,声音发颤。
“那么,”沈青黛一字一顿,如同冰冷的鼓点敲在小蝶心上,“新婚第二夜,也就是前天晚上,子时左右,你在哪里?
在做什么?”
“前天……晚上?”
小蝶的眼神猛地一滞,瞳孔瞬间收缩,那里面飞快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惧!
她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奴……奴婢……奴婢在……在……说!”
张德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
“奴婢……奴婢那晚……肚子疼得厉害……”小蝶像是被吓破了胆,语无伦次,“去了……去了好几次茅房……小姐……小姐体恤,说不用我守夜……让我……让我回自己屋里歇着……那晚……那晚不是奴婢伺候小姐安歇的……”她说完,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偏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张德、赵叔、福伯,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前天晚上,柳如烟竟然不是她的贴身丫鬟伺候安歇的!
这意味着什么?
沈青黛缓缓靠回椅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
突破口,撕开了。
她不再看瘫软哭泣的小蝶,目光转向脸色铁青的张德,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张捕头,现在,可以开棺验尸了吗?
还有,立刻派人,盯死钱府所有进出之人,尤其是……那位钱大少爷。”
---柳如烟的棺椁最终被重新抬回了县衙后面专门辟出的、临时充作殓房的阴冷小院。
钱府自然是百般阻挠,甚至抬出了族中老人和当地乡绅施压。
但当张德硬着头皮,含糊其辞地暗示此案“可能涉及重大隐情”并有“上峰特别关注”时,所有的反对声浪都在一种无形的恐惧下偃旗息鼓了。
棺盖被沉重的撬棍缓缓打开,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河水腥气的尸臭再次弥漫开来。
只是这一次,柳如烟的尸体经过河水浸泡和停放,腐败肿胀得更加厉害,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绿色,口鼻处的蕈形泡沫早己干涸结痂,眼球突出,面容扭曲变形,越发显得狰狞可怖。
饶是见惯了尸体的赵叔,也忍不住皱了皱眉,拿出准备好的姜片塞入鼻中。
张德和几个衙役更是脸色发白,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
沈青黛拒绝了赵叔递来的姜片。
她早己习惯了这种味道,或者说,这味道能让她更专注。
她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袄,走到棺椁旁。
赵叔默默地将他那套简陋的工具——一把小刀,几根粗细不一的银针,还有一小瓶劣质烧酒,放在旁边的木桌上。
“姑娘,老朽……”赵叔欲言又止。
他验尸经验丰富,但面对如此腐败的尸体和沈青黛提出的那些闻所未闻的细节要求,他竟有些无从下手的感觉。
“我来。”
沈青黛的声音很平静。
她拿起那柄刃口己经有些发钝的小刀,用烧酒仔细淋过,目光沉静地落在柳如烟肿胀的右手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只见她手法极其稳定,完全没有寻常女子面对尸体的恐惧和颤抖。
她用刀小心地刮去虎口处因肿胀和腐败变得松弛的皮肤表层污垢。
随着表层污垢被清理,那块区域的皮肤显露出来。
虽然尸体肿胀变形,但在虎口内侧,靠近拇指根部的位置,依旧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小块皮肤,其颜色比周围略深,质地也显得异常坚韧,微微隆起,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致密的纹理!
那绝非正常皮肤,更不是短时间内能形成的!
“看!”
沈青黛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这就是虎口薄茧!
尸体虽肿胀腐败,但这层因长期摩擦增厚的角质层,其纹理和致密度依然可辨!
这是长时间、反复紧握某种特定形状的硬物——比如刀柄、剑柄,或者……某种特制的工具——才能留下的独特印记!
绝非闺阁女子绣花把玩能形成!”
张德倒抽一口冷气,凑近了些,瞪大眼睛看着那处明显的痕迹,脸上的横肉抽搐着,再无半点怀疑。
赵叔更是凑到最近处,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处茧痕,枯瘦的手指甚至想伸过去触摸,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带着无比的懊恼:“老朽……老朽眼拙啊!
竟被这肿胀之相蒙蔽了……”沈青黛没有停顿。
她放下小刀,拿起一根较细的银针,示意赵叔帮忙固定住尸体的头部。
她的目标,是死者的鼻腔深处。
“生前溺水者,因剧烈挣扎呛咳,河水及其中泥沙、水草等杂质会被深深吸入气管甚至肺部深处。”
沈青黛一边解释,一边将银针极其小心地探入柳如烟肿胀的鼻腔,“而死后抛尸入水,水流虽可灌入口鼻,但通常只停留在咽喉及上呼吸道,难以深入。”
她屏住呼吸,动作轻柔而精准地拨弄、探查着。
片刻之后,她缓缓抽出银针。
银亮的针尖上,赫然沾满了浓稠的、黑绿色的粘液,其中混杂着大量细小的沙砾颗粒和己经腐败的水草碎屑!
那粘稠污浊的程度,触目惊心!
“如此浓稠污浊的泥沙杂质,深入鼻腔后段,这绝非死后灌水能达到的程度!”
沈青黛的声音斩钉截铁,“这是剧烈呛咳挣扎时,才会将河底污物深深吸入的证据!
符合生前入水特征!”
张德的脸色彻底变了。
虎口薄茧证明了柳如烟绝非普通闺秀,口鼻深处的浓浊泥沙又证明她是生前入水……那死后脖颈上的缢痕又是怎么回事?
沈青黛的目光,最后落向了尸体那双被河水泡得发白、沾满污泥的绣鞋。
鞋子被脱下。
她拿起一只鞋,用小刀仔细地刮下鞋底边缘、靠近脚后跟位置那些干涸板结的深色泥土块。
“赵叔,”她将刮下的泥土和一些枯黄的苔藓丝放在一张白纸上,“烦请找些柳河湾河滩的新鲜湿泥来,对比一下。”
赵叔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快步出去,片刻后取回一小块还带着水汽的河泥。
两相对比,差异一目了然。
柳河湾的河泥颜色较浅,质地湿软粘腻,夹杂的多是新鲜水草和细沙。
而柳如烟鞋底刮下的泥块,颜色深褐,己经干透板结,质地更硬,里面夹杂的枯黄苔藓丝细长而坚韧,带着腐朽的气息。
“这……”赵叔捻起一丝枯黄的苔藓,声音带着激动,“这不是水边长的苔藓!
这是老房子墙根下、背阴不见光的地方才有的腐苔!
这干泥的土腥味也重得多,带着一股子陈腐气!
绝不是柳河湾的泥!”
沈青黛将那张承载着关键物证的白纸推到张德面前,声音冰冷如铁:“张捕头,虎口薄茧、口鼻深部浓浊泥沙、鞋底特殊干泥腐苔!
三点齐备,指向同一个结论:柳如烟死前曾在一个类似废弃老宅的、阴暗潮湿之地与人发生冲突或搏斗!
她被人制服后,在濒死或刚死状态下被抛入柳河湾!
而脖颈上的缢痕,是凶手为了掩盖真正的死因和搏斗痕迹,在她死后吊上去伪装的!
目的就是造成她不堪忍受新婚生活、投河自尽的假象!”
“砰!”
张德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木桌上,震得工具一阵乱跳。
他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眼神中充满了被愚弄的暴怒和一种后知后觉的寒意:“好!
好一个钱府!
好一个‘温婉娴静’的少奶奶!
竟敢如此戏弄官府!”
他猛地转身,对着门口吼道:“来人!
备马!
给老子围了钱府!
尤其是那个钱大少爷钱文康!
一只苍蝇也别让他飞出去!”
就在这时,一个衙役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报!
张头儿!
不好了!
钱府……钱府那个贴身丫鬟小蝶……她……她在厢房里……悬梁自尽了!”
“什么?!”
张德如遭雷击,猛地回头。
沈青黛瞳孔骤然收缩!
悬梁自尽?
好快的灭口!
看来这钱府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小蝶的死,绝非偶然!
她一定知道什么足以致命的秘密!
殓房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的火苗在阴冷的空气中不安地跳跃。
张德的咆哮,衙役的惊恐,赵叔的叹息,似乎都离沈青黛很远了。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虎口处因刚才用力刮擦腐泥而微微泛红。
她凝视着那处肌肤,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柳如烟虎口上那块坚韧的薄茧痕迹。
刀柄?
剑柄?
还是……某种更不寻常的东西?
小蝶死了。
这条线索似乎又断了。
但沈青黛的首觉告诉她,柳如烟身上那个被刻意隐瞒的秘密,那个让她磨出薄茧的“东西”,才是解开这桩迷案的关键,也是招致杀身之祸的根源!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从殓房门外幽暗的走廊传来。
那脚步声沉稳、规律,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仿佛踩着心跳的鼓点。
沈青黛猛地抬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没有火把,没有随从。
只有一道孤峭挺拔的玄色身影,静静地立在门口浓重的阴影里。
风帽依旧低垂,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深邃眼眸。
是那个玄衣人!
他来了!
他如同融入黑暗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
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一片狼藉的殓房,扫过暴怒未消的张德,扫过惊惧的衙役,扫过神情凝重的赵叔,最后,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落在了沈青黛身上。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下移,落在了她下意识紧握的右手上——那只刚刚碰触过死亡和谜团的手。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
只有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极地的寒潮,瞬间席卷了整个空间,冻结了所有的声响和呼吸。
张德脸上的暴怒瞬间化为极致的惶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大人……卑职……”玄衣人仿佛没有听见,他的目光依旧锁着沈青黛,然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只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
这一次,他指向的,不是沈青黛。
而是她身旁木桌上,那张摊开的、承载着关键物证——来自柳如烟鞋底的特殊干泥和枯黄腐苔的白纸。
冰冷的声音,毫无波澜地响起,如同寒冰碎裂:“此物所出之处,城西,枯藤巷,七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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